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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朗甚至懒得坐起来,只是裹着被子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灰暗惨淡的天气和绵绵不断的雨帘,很不当真地轻轻哼了一声。
这点消极的态度并没有打消言采那忽如起来的念头,事实上他们真的买了票,订好旅馆,迅速地去了科孚——具体的目的地也是在地图上随手一点的产物。
不幸的是他们也碰见希腊的雨季,据专程前来探望他们的沈知说“这简直比英国的天气还要糟糕”
,但是似乎也没人介意,继续窝在房间里,对着窗外的白浪,和绵绵不断的雨帘,亲吻,做爱,用当地的蜂蜜配当地的酸奶,在科孚待足一个月,才一起回去。
言采记得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年。
他被雨声吵醒了。
下半夜的卧室静得几乎像坟场,但自从上个月谢明朗从医院回来,一切似乎又好了起来。他听着床另一边的呼吸声,明知道不应该吵醒他,但还是伸出手,抓牢了谢明朗不知何时起变得瘦骨嶙峋的手。
大概是关于科孚的记忆太真实,眼下的触感反而更似梦境,言采忍不住勾起一个无人可见的微笑,慢慢抚摩着那只手上每一寸皮肤上的褶皱,也知道每一根青筋的位置,他依稀记得年轻时候最怕摸到皱纹,可事到如今,他竟然一刻也没想过放开这只手。
谁知道接下来真的醒了。
他的手探到床铺冰冷的另一侧,只有雨声是真实的,没拉上的窗帘的缝隙里,依稀可以看见泛出微微灰蓝色的天空。如果这不是最初的黎明,那便是最后的黑夜。
番外瞬间记
每一次正式上场之前,言采会靠着墙默立半分钟,从第一次上台演《蜘蛛女之吻》,到这最后的《李尔王》,从无例外。很多年前他穿过这条走廊,直到今日,才算是走到尽头了。
开始于此,也将终结于此。
几个月前顾雷带着策划找上门来的时候言采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多年的朋友也没有太多顾虑和忌讳,言采很干脆地告诉他不接戏的原因:“我不想离开谢明朗身边。”
但没想到顾雷听完这个理由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瞒你,这出戏是明朗找到我,要我劝你接的。”
就是顾雷这句话,让自从谢明朗的病情被查出之后就各种小事龃龉不断的两个人又吵了一架。
两个人以前是不吵的,年轻的时候几乎从不,再复合也难得在言语上起什么争执,反而临到老了,病了,忽然有一天像是一个看不见的闸门被冲开,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一场“战火”
的开端,它们很快地平息下去,又在某个时点自然而然消弭,如此周而复始,看不到个头。
那天也是这样,然后说着说着谢明朗笑了起来,言采一怔,似乎也没办法再发脾气了,他看着谢明朗的嘴角和眼睛,正想再仔细地多看一会儿,谢明朗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说:“你很久没好好演戏了,这出就挺好,去吧。”
言采抬头看了眼他,摇了摇头,抿着嘴沉默好一会儿,终于说:“我老了。”
谢明朗的眼睛里一瞬间划过惊讶,随后顽皮之色主宰了一切。他张开双臂:“说不动台词了?还是抱不动姑娘了?言采,你抱抱我看。”
闻言言采挑了挑眉,起先并没有动。但是谢明朗始终定定地看着他,张开双臂的姿势也维持不变,言采并不是不知道谢明朗的用意,短暂的僵持过去之后,他也还是伸开手,围住他的胸口,把人抱了起来。
他并没有抱他太久,稍微离地就放了下来。确定谢明朗的脚落地之后,言采正要摇摇头再说句话,眼前景色蓦然一变——他竟然被谢明朗扛了起来,像一只沙袋那样。
胃顶着肩膀的感觉不算太好受,何况年纪大了之后渐高的血压也不允许这种突发“惊喜”
,言采还没来得及抱怨,脊背已经先一步触到柔软的沙发,接着他看见谢明朗的笑脸,一笑起来整张面孔都在发光的脸,听他说:“你看,我也还是能抱得起你嘛。”
言采总觉得谢明朗这些年来的面相渐渐在变,大概是因为总是在笑,把眼睛都笑弯了,更笑深了,眼角的纹路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见蜿蜒错综,连带着脸上的线条都显得柔软了。他看了他好一会儿,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鬓角,可刚刚伸出手,谢明朗已经整个人扑过来一样用力抱住了言采,在他耳边喃喃叫了两句“老头子”
,才换作他更熟悉的称呼,同样是两声:“言采,言采。”
于是言采的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了,说不定是被谢明朗那强而有力的心跳感染的。他感觉到谢明朗的手从他的后背移到颈子上,而自己的脸也正贴着他的脸,他任由彼此的呼吸声起伏许久,才又一次地伸手,紧紧地搂住了谢明朗日渐消瘦的脊背,手指眷恋地划过突兀的肩胛骨,还是固执地说:“老了,不想演了。”
伏在他身上的谢明朗的身体依然是暖的,太暖了,肩颈上的汗意如此分明,就是太轻,轻得让人都会恍惚起来,听到言采的话后谢明朗又一次笑了起来,气息顺着脖子悄悄地窜进领口深处,摇头的时候他的头发乱糟糟戳上言采的脖子下巴和脸:“胡说八道。快去演,我想再看你演一出戏。”
言采接下戏之后,因为谢明朗的病而静止停滞的生活又一次流动起来。
言采剪短了头发,蓄起胡子,在家、医院和排练场之间奔波,随着排练的进度越来越到尾声,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他开始明白谢明朗为什么执意要他演这出戏这个角色,并为跳入了这个不知道算不算是陷阱的坑里而生自己的气。第一次排完柯迪莉亚之死一场的时候他擦干满脸的泪,面无表情地狠狠捶了一下地板,血流了一手,把在场所有的人吓坏了,但当助理急急忙忙奔上台来送药膏和绷带,他看也没看,随手摔了出去。
这是言采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工作时发脾气。
那一天言采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生气过,当天的排练进度一完成就立刻离开。早一步接到通知的林瑾在排练厅门口堵他,不让他一个人开车。她的手抓住他胳膊的一瞬间言采勃然变色,冲着林瑾大吼:“这是要我死啊!”
林瑾被他吼得整个人都僵了,但也没有松开手。言采吼完这一句也怔住了,他看了看林瑾的神色,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别开脸:“你怎么过来了?”
林瑾捏着言采的胳膊不肯放:“来接你。”
闻言言采猛地转过头来,整张脸刹时间面无人色,林瑾猛地会意,赶快说:“不,不,明朗没事,我听说你伤了手,怕你开不了车,来接你。”
言采瞪了一眼她,才冷漠地一瞥左手:血迹已经洗去了,但伤口并没包上,小指一侧的手背上被粗砺的地板蹭破了一大块皮,也不怎么痛。他点点头:“开车也用不上你。我没事,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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