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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岁暮阴阳（第3页）

侍奉一旁的两个起居注面面相觑，手中疾书的笔也停了下来，又见定权叩首道：“臣谢过陛下回护保全之恩。”

皇帝冷眼旁观，此时笑了一声，居然未再发作，挥手吩咐起

居注道：“你们先退下，适才是朕怒语，望勿录入。”

眼见众人退出，才又对王慎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吗？”

王慎于一边细细思索前事，此刻方稍稍体悟，今日之事远不如自己想的简单。年底决狱时未经申报推恩赦免个把无大罪的低级官员，虽然于律不符，深究起来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举自前朝起便早已变成朝中私下成例，上行下效也是不争实情。今日皇帝借题发挥，所为缘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镜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己一个外人，反倒在一旁帮衬了若干两头不讨好的腔。只是想虽想明白了，终究还是觉得心寒齿冷，又不忍心眼看着太子吃亏，悄悄看他，见他眼眸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仿似此事根本没有自己干系一般。也心知他素来的脾气，此刻要他求饶真是难上青天，只好跺脚退出。

待王慎回归，将一应事务拖拖拉拉铺排完毕，已过了小半时辰，事态仍无转机，知道今日已经无力回天，只好示意内臣上前服侍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开，亲自动手将头上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又解除腰间玉带，站起身走到刑台前，满目嫌恶伸手一抹黑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指腹，这才俯下身去。

皇帝无视他种种做作，冷笑对王慎道：“你看着他从小到

大，只有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不曾长进。”

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尴尬点了点头。一时听得殿内沉沉杖击声起，越发咬牙攒眉，不忍察看，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三十有奇，仍不闻太子呻吟求告，亦不闻皇帝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开眼只见定权一张秀异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一时吓得不轻，扑通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开恩。”

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说句话呀，老臣求你了。”

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于咬了咬牙，俯首在定权身边耳语道，“殿下，你就想想娘娘罢。”

定权影影绰绰听到这话，已近昏迷的神志凛然一惊，终从嘴角牵出了一个难看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

皇帝问道：“他有什么话？”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陛下，殿下乞陛下开恩宽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定权半晌，终于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片刻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出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罢。谢罪的文书，叫春坊上奏。”

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跟随在身后，问道：“你既然如此担心他，都不惧当面欺君了。不去送他，又跟过来做什么？”

王慎尴尬笑笑，道：“老臣不敢。”

却还是留步原地，待皇帝走远后连忙折回，去查看定权。

一个低阶内臣此

刻却横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小侍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侍答道：“是为了先前替殿下遮掩说的那话罢。”

内臣道：“你离得近，可听见了？”

小侍道：“我听见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平。”

内臣问道：“什么不公平？”

小侍冷笑道：“这是贵人们的事情，我上哪知道去？想是天下本无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公，获奖获赏，我还觉得不平呢。”

内臣笑斥道：“你休要浑说。”

转头看看左右无人，搂着他肩一并离开。

王慎亲自带人护送定权回到西苑，又着急去叮嘱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病殁，此时只能命人唤来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间，暖阁内不免一片混乱哭嚷乃至念佛之声。

定权终于在她们的嘤嘤哭声中醒来，越发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醒转，纷纷围到床前查看，她们朱口开合，定权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鼓了半晌气力，哆嗦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诸位来哭不迟！”

几位侧妃愕然，互看几眼，只得哭哭啼啼一一离去。太医院的院判随后抵达，一进阁门便吩咐内臣取热汤，察看定权伤势，见中单上血渍早与伤口凝结，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

给他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慢慢将中单剪开清创，直折腾到夜深才罢。

蔻

珠替他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觉乏得脱了力，虽然浑身上下都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于也慢慢合眼睡了过去。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不断听到他睡梦中的喃喃呻吟声。移灯查看时，见他满额皆是点点冷汗，二人无奈，只得重新取来汤水替他擦拭。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

，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诧异不已，抬头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视着定权苍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大概是记起还有人在身旁，神情颇不自在，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轻轻帮定权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便低低发起热来。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好在他病中昏睡时居多，众人虽然忙乱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不免有人暗暗希望他这病能够养得更长些。

某日上灯时分，定权醒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

定权侧耳静听了片刻，又问道：“这几日似乎你日日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