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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儿低下头,用脑门儿轻轻撞了撞北堂岑,埋着脸蹭个不停,这是跟娘撒娇的意思,说“娘就是好好养我了,娘现在也在好好养我。”
“乖乖儿。”
北堂岑对斑儿爱惜极了,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捧着他的脸摸个不停,斑儿就笑,揉揉眼睛,说“娘快进来嘛,我要给娘庆祝娠日的。”
廊檐底下悬挂的薄玉马随风摇晃,叮当作响,零落悠长。北堂岑掀开帐帘,打眼便是一片金碧辉煌。翠绡院久无人住,早落索了,腾出偌大一片地方布置了娠堂,热热闹闹的,很有人气儿。怪道她醒时青阳院里无一个人,别管手上有活儿没活儿,全被锡林叫来帮忙。北堂转身望了一眼,南墙上挂着红绸,两根翠竹杆挑起红绢金墨的百寿图,一看就是锡林的手笔,想来花了他不少功夫。装饰室内的盆松将将突尺,已是凌云的姿态,绿华寒烟,绰约相随。娠堂正面墙壁正中贴着斗大的一个‘福’字,四周团花朵朵,底下摆一张四方大桌,金淙抱着大捧大捧的花枝从内室绕出来,小脸都快让花埋上,走两步停一下,低头看看路,再走两步。湘兰、沅芷拥上前接他,将花插进瓶里。锡林在旁边看,说左边多了,往右移两朵,中间还摆别的呢。
“我恐怕你在外忙,想不起来,也没问你,就告诉大房了。”
边峦见她终于腾出视线,看清周遭这帮小家伙各个都在忙什么,便走上前来跟她说话,请她上座,道“也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过,此事是我自作主张——”
“想。”
北堂岑背倚着三圣屏坐下,兜手抱住边峦的腰,笑道“我想,我想过。”
众目睽睽,金淙和几位年轻的侍人就在旁边睁个圆眼睛,边峦也没想到她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子,耳根子都红了,慌张地想往后退,不住地推她的手,小声道“快撒开,岑儿。”
二爷平日给人的观感总是铁拳铁腕,冷面冷心,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引得小家伙们纷纷引颈来看。一张张十几二十来岁的脸,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寅站在他们中间,自然也是笑吟吟的。
最开始是边峦找到他,说岑儿的娠日要到了,还给他报了公子的生辰八字。得知公子遗落以后,家主哭断肝肠,十几年来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齐寅想着既找回来了,怎么也该办一场,不过和家主往来交好的卿娘都身居要职,在年关前得把手头积压的卷宗批完,不一定有功夫。且肃使在京,正是多事之秋,圣上政务繁忙,臣下在家连日饮宴也不成个体统。何况家中只是个男儿,实在不宜兴师动众。他问边峦,后者也只是摇头,他遂将公子和金侧夫都找来商量。公子听说很快到娘的娠日了,原来自己是冬天出生的,新鲜了好一阵,说要办要办,可以关起门来偷偷准备,让娘惊喜一下。
公子成日里无忧无虑,看着有些傻,没成想在某些事情上出奇地灵光。齐寅难得看见家主这样快活,眼神明亮、笑容真挚,像山林间信步的野鹿,像雨后蹭蹭拔节的高粱,就仿佛人间已不再有艰险,那些她口中‘想不起来’和‘不提也罢’的境遇过往,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地被抛之脑后。
梅婴端上刚出锅的一盘寿桃,放在桌子当中,金淙献宝一样让家主来看,说这是他捏的。再常见的东西也架不住家主此刻一心偏爱,哪怕只是个桃子外表的豆馅儿馒头,落在家主眼里,也因为它粉嫩的颜色而格外招人稀罕。北堂岑牵着金淙的手夸他,怎么这么心灵手巧?颜色怎么涂抹得如此均匀自然?夸得金淙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不看旁边是谁,一扭头把脸埋进边峦怀里,后者是从不跟人交往的,很明显地浑身一激灵,有些僵住了,站在原地挪也不是,不挪又难过,半天才伸出两根指头,抵着金淙的额头,将他轻轻推开。
斑儿开开心心地去厨房端寿面,边峦看他那样子就不放心,也跟着他去。侍人端来酒杯,接着该向家主敬酒了,齐寅却有些犯难。早先安排座次的时候他也想过,他和边峦谁坐上,后来没好意思问。齐寅还想着等边峦回来,跟他假模假式地谦让一下,家主就问他怎么不坐。
怎么不坐?齐寅也不答话,望着她略微抬了下眉毛,往门外看,意思是‘你说呢?’北堂岑就笑,往身边指指,略把头摇了一摇。
也就她了解边峦的性子,怪得很呢。五十个人提着刀朝他冲过来也不见他胆虚,五个人说着讨喜的吉利话给他祝酒,能把他膈应得躲回湖园里,半个月都不出来。早先跟她去庄子里找斑儿的时候就是,刚在小院落脚,边峦听见康喜家里那个大碎嘴子说罗大娘没女没儿,闷声不吭地上去就薅人脖领子,后来又差点把田淮老勒死。当晚几个邻居提着野兔来祝贺她二人乔迁之喜,边峦在内室没个动静,她进屋看,现边峦早都翻窗躲到后院去了,正用晚上吃剩的馒头逗康喜家养的那条小贼狗。像这般场合,边峦根本无法应付,他也不是怕人,也不是怕吵,就是不习惯人家眼里有他,待他亲切。
这么会儿的功夫,斑儿已经把长寿面端来了,边峦跟着他一起进来,锡林往起让了一下,见边峦根本没看,便又没滋没味儿地坐下了。他心里肯定想着要显示自己大房正夫的风度,但又不能真的让边峦坐,那么会儿功夫肯定连说辞都想好了。他在边峦跟前能占便宜的时候不多,好容易逮着个机会,一定想显摆,哪知道谁坐这个位置对边峦来说都没差,大房坐在家主身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边峦是打心眼儿里不知道为何要在意。北堂岑瞥了眼锡林,想笑他,又怕他羞,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好笑,有些得趣儿,脸上的神情浑然是‘你看,我就说吧,是不是没人跟你争?’
被家主笑话了,齐寅撇撇嘴,颇为骄矜地把脸一抬,坐得很端正。跟家主的其他夫侍偶尔争风吃醋一下怎么了?真心喜欢家主,总会在这些事情上计较的,又不丢人。
侍人给拿来软垫,斑儿偎在地上坐了,用筷子搅着面条吹了吹,把碗捧起来,说“娘吃面,是我擀的。希望娘寿运永继,福如东海。”
想了想,又说“希望娘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斑儿是如此体贴,可把北堂岑美坏了,笑着直点头,接过碗,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愣,对斑儿道“你娘可不能再高升了,再高升要出事儿了。”
惹得一众夫侍都笑。已是大司马大将军,两朝的辅政重臣了,就等着功德圆满,回乡养老,还要怎么升?斑儿也不懂,反正娘好就好,他才不管那些个呢,依恋地枕着娘的腿。他知道娘左边小腿有伤,愈严重,作时疼痛难忍,已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要叫太医来放过血,才勉强能拄着手杖缓步徐行。他不敢把力道压在娘身上,就只是象征性地靠着,觉得这半年过得真像做梦一样。
待家主吃过了寿面,公子又举杯祝酒,会说的吉利话方才已全说完了,开始胡言乱语,希望娘健健康康的,吃饱饱的,穿新衣服,诸如此类。公子说罢了,就轮到大房,齐先生是读过书的,这会儿却也有样学样,捧着酒杯站起来,说那就祝家主在朝堂上顺顺心心,公务少些,闲散日子多些,没事儿就去跑跑马,打打球,有工夫一家人坐在一起说闲话。边先生最早就跟着家主,还是公子的生父,平日在人前十分寡言,偶尔训斥下人,从不跟人聊天。此刻人都瞧着,更说不出来什么话,只是望着家主,略微颔。家主笑着跟他碰了下杯,说“祝我饭量不减,碗酒块肉,长得肥壮壮。”
边先生点头,说“壮好。”
终于轮到金淙了,连着几天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祝酒辞,都睡不着觉,想了成篇的吉语,都是很文雅的词儿。他心里还美呢,到时候让家主听了开心,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有文化,很成熟,那他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怎么这样乱祝,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金淙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两手捏着酒杯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索性破罐破摔,说“那祝我经常见到家主。”
“不是祝你。”
斑儿仰着脸瞧他,扯他的衣角,道“是祝我娘。”
屋里又笑成一团,金淙想往人后躲,站在他旁边的还是边峦。这会儿边峦学聪明了,金淙还没蹭过来,他就闪身让到一边儿去。金淙躲也没处躲,原地打转,可爱极了。北堂岑喝罢了酒,将杯放下,慢条斯理地从经瓶中摘了枝花,折去枝叶,拨弄两下花瓣,抬手递过去。金淙接了,眨着眼望着家主,忽然变得很安静,红彤彤地站在原地。
真的不能对他太认真。就是个平常不过的动作,换了锡林只会笑着看她一眼。北堂岑歪了下脑袋,觉得很无奈,捻了桌上的面点,往他手心里一拍,说“来,再送你个小寿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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