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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关内侯爱语劝加餐老郡公甘心自引分(第2页)

  一听是陛下赏的,齐寅便愣住,眼泪又差点滚下来,不想让家主看见,一拧身扑进她怀里。这细条的身板,连点重量也无,北堂岑的手顺着他脊柱捋下来,叹道“真要好好吃饭了,锡林。你干脆跟着我一天两顿得了,我看你平时也吃不到两顿,这怎么能行?”

  他身上隐隐带着些窒息和沉重,北堂岑能感觉出来。尽管人人都说她迟钝——那也确实是事实,她经常后知后觉,也确想把脑子锻炼得灵光一点,可生性难移,谈何容易——但她对气场的感知总是格外敏锐,那是闻着战场上的风练出来的。

  屋内的光影丰沛柔和,北堂岑摸着齐寅那身石青滚边的锦袍,波折宛转,祥和周密。锡林在她怀里抖,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皮肤上,连鼻尖都湿冷。

  “兰芳卿娘和姜中令将你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放心。”

她柔声道“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是八风不动、固若金汤的,何况我是武将。人常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聚金山。当时我在想,或许就是今天了,或许我也要被逐渐消融的积雪带走了,如果那样就好了…可是没有。”

  铜漏咽咽水潺潺。晚天寒。罗袖斑,转忆同看,月明山外山。驰马报君屡多难,苦易满,泪难干。

  事皆前定且凭栏。残烟淡。夜深见,斗牛光焰,凤阁连霄汉。官家赐璧濯龙潭,白日短,劝加餐。

  齐寅跪坐在床边,抬起脸,安静地看着她。

  “事已至此,再是痛苦煎熬也无效用,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好好活着。”

北堂岑将他的脸托在掌心,锡林的皮肤是如此细腻柔和,望上去色泽明快,实则相当单薄,“活到身高缩短,皮囊皱皴,活到冠宽松,不胜簪笄。”

烛火晃眼,她有些犯困。锡林于是愈显得透薄晶莹,眼底泛泪,淡淡的琉璃掺杂些许粉红——那是他的唇,抿着让人看不懂的哀伤神情,水渍边沿模糊着,色若桃花,连颧骨与鼻尖都渐渐染上胭脂。

  “别再哭了,锡林。否则我总疑心我会失去你。”

北堂岑给自己盖上小毯子,她还保留着幼时的习惯,要将边角都掖掖好才安心,“我睡一会儿,我困了。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齐寅在她利落的际上摸,片刻不忍释手,趁着宫人不在,倾身把她吻了一吻。

  齐寅并不敢说他羞惭于自己的出身,但仍然,一想到父亲,他就心结沉重。家中嫌雪厚积,他的母父总在提起彼此时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厌弃与嫌恶,眉间紧蹙,屡屡迁就。那样的神情是他最怕在正度脸上瞧见的,所幸没有。他犹然记得从前父亲把他抱在膝头,说往后我们锡林要配的是个有德行的姎妇,顶天立地的女儿是好女儿,会心疼人的女儿也是好女儿。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父亲对他还是有一点爱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代价也颇为高昂。

  如果正度是个无德又凶暴的姎妇,那么他现在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齐寅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征战沙场的武妇早在十七岁时就已然杀人如麻,亲族凋敝,幼子遗失,寡言少语的前夫离群索居,自甘孤零,齐寅很难不用自己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面对着这样一位底细不详、生平不为外人所知的朝堂新贵,父亲拿他投石问路,做了一场豪赌。

  更多的时候,正度跟他都没有什么话说,无非就是问问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她的话都跟表姐和小姜说完了,那些她真正关心的事,她从前的见闻与经历,她心底最隐秘的情绪,她何苦要告诉内宅的男眷?那是对牛弹琴,很没意思。齐寅知道自己根本就没那么重要,父亲只是想通过他了解正度的一点脾性,看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看她是否贪财好色,是否有可乘之机。如果能为她招个女儿,那十分好,如果能拜得娘娘,替她有娠,那也不错。如果都不能,也就只好承认,这步棋走到这儿就彻底结束了。不算成,也不算败。就像他对父亲的感情,尽管复杂异常,也只能一举投入黑暗,再不会、也不需要有回应。

  “侯夫婿。”

增喜观门口的世夫见轿撵中的是齐寅,俯身参拜,退至一旁。齐寅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两扇朱门轰然开启。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思忖着,齐寅走进西廊,低矮的短墙之下,他看见竹椅上坐着齐姜。夜色苍茫,鸣虫声声凄凉,飞蛾如枯叶般的虫翅谢落在齐姜的脚边,她抱着羊羊背对山门躺着,在羊羊的背后轻拍,哄她入睡。

  凉气袭上天灵,齐寅的神情刹那间变得非常古怪。他两步冲上台阶,猛地推开门

  ——父亲静谧地仿佛只是睡着。

  严谨工整的八团彩云金龙纹锦袍将他从脖颈开始包裹,到腰身和足踝,颜色是娲皇后裔素来爱用的麒麟竭,俨如一片血的汪洋,光华盛大,淳美天德。他脸上的病容消退,淡墨匀出两道细眉,鸦翎般的水鬓似刀裁。合在身前的两手覆在谢表之上,‘造端讬始,诱引后世;同人恶道,罪萃阙身;罪臣请死,以谢天下;惟上圣裁,再拜顿。’粉笺黑字,是父亲的笔迹,加盖金章。

  繁华声已经远去很久了,以至于齐寅忘记父亲是庄宗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是个素来体面的人,直到请死,他仍然不肯如其他儿郎般在天女面前称仆。上吊、服毒终究难看,死后颜面难以留存,是自己用油纸浸水盖着脸,躺在透雕榻上硬生生闷死的。遗容栩栩如生,父亲一向的做派都是这样。齐寅到底还是伤心透了,踉跄着后退两步,半晌才扶着门轴走出来,两名世夫上前搀他。

  隔着遥远的天井,齐寅很久才有些缓和,望着轻轻唱歌的齐姜,皱着眉道“他真爱你。他都肯为了你请死谢恩。”

  “哥哥。”

齐姜站起身,打横抱着羊羊在天井中踱步,“别说了,不值当。”

  “为什么不值当?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要回来?”

齐寅从怀中取出谢表,掷向齐姜脚边,哭道“你要么就早回来!”

  看到谢表,齐姜也愣了一下,目光凝滞片刻就收回,背过身去在羊羊熟睡的脸颊上亲,说“我一接到消息就回来了,哥哥。我没想留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齐姜知道,父亲不见到她和羊羊,是绝对不会甘心赴死的,为之受苦的只有哥哥。她是特意赶回来劝父亲死心的,在父亲和哥哥之间,她选择的是哥哥。齐姜只是忘记了,在她和哥哥之间,父亲每次都更倾向于她,这次也是一样。

  “你在怨我吗?你怨我回来晚了,还是怨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齐姜的声音很低缓,不想把羊羊惊醒,“或者你怨的是父亲,他从来不为你考虑,他只考虑我。你在怨吗?哥哥。一直以来,你都在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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