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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气虚,停了两秒,又问:“后面的故事,我可以听听吗?”
燕多糖的性子大概就是遗传了她,母女二人都有种天生的文弱腼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她们慢慢说话的样子,倒是有点小家碧玉的温柔。
燕无纠很高兴自家娘亲醒来:“娘亲一起听一起听!这些故事可有意思了!”
说这话的燕无纠倒是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稚浪漫。
梵行当然不会介意多了个听众,只要不让他对话,唱独角戏讲故事这种事情他熟练得很,法会上辩法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更何况,他其实还迫不及待想让这个女人听一听他想讲的故事呢。
“燕家是个大家族,书香门第,家里出了不少的官,当家的还有爵位,是不折不扣的贵胄,远的不说,近些年虽然子弟不太出彩,却也不乏人才,旁支的一个公子,名叫燕凭栏的,被前朝太子赏识,现在也被重用,仿佛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还是尚书了……”
梵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躺在帘子内的女人一张脸青白,听他讲述那个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家族:“……五年前燕家的当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个家族满门抄斩,旁支三服外的倒是活下来了,正房的几位一个都没留。”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当家的老爷,掌院的太太,听闻他们的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窗旧友,押送法场时尚未加冠,另有老爷的几个庶出弟弟和侄儿侄女,啊,还有未满四岁的幼子,那位小公子年纪如此幼小,未曾到法场就被暴力行事的官差捂坏了……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梵行叹了口气,低低念了一段往生咒,内室的女人骤然抽搐了一下,被燕多糖抚着胸口唤了好几声才醒转过来,一醒来,她便努力直起身体,隔着帘子问:“大师游方至此,救我性命,又教啾啾认字明礼,我们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待客的好东西,我身体也好了不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只有这点手艺能见人,不嫌弃的话,请大师留下来用饭吧。”
燕多糖蹙起眉:“娘,你的身子……”
女人压下她的话:“娘好多了。”
梵行似乎犹豫了一下,待燕无纠再看过去时,只见到一张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端庄佛面:“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就厚颜留下了。”
莲华(八)
“啾啾,跟你姐姐出去赊二两肉回来,再去赵婶子那儿看看有没有多的鸡蛋。”
燕母在燕多糖的搀扶下坐起来,披上衣服,拿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头巾裹住。
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岁,只是常年的病痛将她的容貌催折得苍老枯瘦,眼角都是疲惫的纹路。
燕无纠皱着眉头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被燕多糖拽了两把拽出了门,室内就只留下了梵行和燕母两人。
“大师从哪里来?”
女人温温婉婉地对梵行微笑,坐到燕多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捡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针线活。
篮子里放着色彩不一的针线和一件做到一半儿的孩子肚兜,这种针线活都是小成衣铺子分出来给人接的,一件活儿能赚上十几文钱,肚兜上要绣一条肥胖滚圆的鲤鱼,燕多糖绣工一般,鲤鱼只绣了一个脑袋。
梵行不会聊天,接话答话还是没问题的,于是燕母问他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粗浅又漫无边际的东西,那条呆板的鲤鱼头就在女人手里拥有了活灵活现的灵动俏皮,好像真的有一条大胖鲤鱼跳上了布料一般。
这样的绣工,在大部分绣娘中间都能算得上是出色,想来她要是没有生病,一家人凭借这个手艺也能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从那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过来,大师实在辛苦。来京师是拜访友人还是游览的呢?”
梵行转着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手里撞出沉稳清脆的声响:“只是前来瞻仰一番皇城气象罢了……女施主绣工了得。”
燕母的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笑了一下:“大师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女人家的活计,做久了就熟练了,说不上什么了不了得的。”
她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开:“外面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针法,贫僧似乎见过,有在寺中进香的女施主,供过一件佛衣,上面绣的佛纹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燕母的手停下了。
无言的静默在室中蔓延了一会儿,燕母叹口气:“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面前得了点脸,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爷是奶兄弟,两人一块儿长大,后来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毕竟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婆婆疼老爷像是疼自家亲儿子一样,若不是那家人没落了,现在糖糖和啾啾也该是陪着少爷小姐长大的了。”
“婆婆的长子死得早,夫君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将二郎养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许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大师听听就算了,别
当真。”
梵行听她说完了这么一长串,眨了一下眼睛:“无纠只与贫僧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这个,他的姐姐也没说旁的。”
燕母闻言,出了好久的神,眼里忽然就淌下了泪痴痴地发起癔症来:“是啊……二郎跌进河里去了,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唿嗵一下栽进河里,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婆婆也不在了,悬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忽高忽低地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时而呵呵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都是神经质的慌张:“藏起来……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里……”
梵行站起来:“女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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