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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咧咧嘴,轻轻嘶唤一声,缓了缓便觉膝盖与小腿上有些灼热感,然后继续往上爬去。我坐上了礁石翘起的高头,看了眼小腿上磨破皮溢出血的长痕,里面鲜红周围泥黑,还粘了些颗粒大小的沙砾。
海鸥啼叫一声,我顺着眺过去,被海面闪烁不定的粼粼点点耀到了眼,缓了会才眺见,海上零零那些归来的大商船,破开海浪与海声风声嗡鸣在一起了。听村子里的一些考不出去的书生说,萧宋海岸再往东,有个岛,上面有座城,那城里的人,一样是萧宋人。
他们说海上的岛城种不出什么稻粮,倒多的是五六颜色的奇珍异果,这边去粮,那边来果,久而久之,这片海域上几乎没有清闲过。我不清楚海那边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岛,有没有那么一座城,因为我站在这里,眺干了眼也看不到岛的一丝脑袋。
但我不在乎那边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岛一座城。现在的我不会在乎,以前的我更不会。从前我只会在乎,有没有那么一艘战船从北面归来,带着我那老爹一起归来……
能记事之后,我就已经在这个渔村了,好像我就是在这里生的,在这里长的。可我娘告诉我不是。她说,我们一家是从京城逃难逃来的。
但究竟在逃什么难,他们一字一句都不肯说。
冬姨和我娘是堂姐妹,本来都是萧宋东境的大户闺女。听我娘说,她俩是同一年出嫁,一个嫁到京城,一个嫁了当地的富绅。本以为日后都会是好日子,但冬姨肚子不争气,床上来来回回无数次,愣是怎么都怀不上。富绅家就自己一根独苗,万不能在自己那断了后,只能一脚把冬姨踹出门。
冬姨被休后第三年,又被一户人家看上。冬姨她爹娘怕冬姨这毛病最后又惹得被人踹一回,只能事先跟那人交代了清楚。可那人俩手一挥扬言无所谓,冬姨家一喜,前后忙忙乱乱定了个日子把冬姨嫁出去了。
可那人只是娶来玩玩,当然不在乎冬姨能怀不能怀能生不能生,半年没过又把冬姨给踹了。这两脚不止踹在冬姨身上,把冬姨家的脸面都踹了个干净,她爹娘抬不起头拉不下脸,竟也送给冬姨一脚,把她踹出了家门。
冬姨自己在外面一个人漂,怎么活的我不知道,只清楚,她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碰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现在的冬叔。不然,我想爹娘也没法带着我逃到这渔村避难。
爹娘带我到这儿的时候,妹妹还在娘的肚子里。我们寄宿在冬姨家,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也让妹妹平安降生。那时候,娘要照顾妹妹,爹就教我识字。村里人说,爹的文识比村里那些出不去的书生还要高出些来。
爹总是喜欢一身袍衫,显得很是削瘦。他们总说他看起来比私塾里的先生还先生,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渔村西边有个私塾的,是以前的老旧房屋翻的,里面的教书先生据说是当年四次落榜失意回乡来的,但自打我爹到了这,私塾先生也常常向我爹讨教了。
村里没几户人家有纸笔,爹每次都向那私塾先生讨要一支几张来,然后回到家来,用三根手指摊开书本,慢慢教我识文断字。
我最先学的,不是什么一二三,是我的名——乾生。爹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他用五十根木棍一遍遍算出来的,算到最后算出“用九”
,这才给我取了“乾生”
。当年我不懂,现在我仍不懂。
我爹的本事远远不止在书本笔墨上,也在海上。他喜欢带着我在小舰上,一手扯帆一手拉着我,乘着滚滚白花肆意飞扬在惊涛骇浪之上。我曾无数次看着海浪掀卷过头顶,像半面山洞般,我便能透过那蓝青的海屏,看到虚虚恍恍的太阳。
风把我们的头拨拔开三千里,水花也不时扑在我脸上,风声海声大到我听不到其他声音,但我能看到爹他脸上咧开的嘴角里,那一排洁白的牙齿。
每次回来,大多是傍晚了,太阳把那海面烧红了一片一片,斑驳又破碎。爹没有带我回家,他牵着我上了小渔船,挽起袖子,撸起裤腿,拿着鱼叉,瞄准那些近滩的海鱼。村民们总说我爹那一身压根不像个打渔的。
他确实不像,可他落叉绝不空叉,海上的本事,还有这叉鱼的本事,他都慢慢教给了我。
我低了脑袋,看着礁石间那掬起的一汪海水,波动着光线,在水底折出了五彩斑斓的波纹。我没法停止对我爹的回忆,不如继续。
我那时总觉得我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好奇我爹的身份,可他从不告诉我半点,只是在七年前那一次,他带我去了个地方……
七年前的夏天,爹收到了第一封信。我那时坐在我娘身边,我娘搂着我,又抱着妹妹,爹几乎是撞进门来的,我清楚记得,娘当时搂我的手抖了一下,直到她看到爹脸上的神色是飞扬的,她才长舒一口气,笑骂了一句:“你要吓死我呀?”
爹那天喋喋不休,回来在说,吃饭在说,就是睡觉前还在说。说的好像是,萧宋打赢了仗,定军关守住了。我不知道定军关在哪,不知道它有多重要,我听得懂的是,爹说萧宋已经太久没打过胜仗了,太久了……
第二日,爹起的很早。我醒来才现,我没有睡在石床上,我睡在了我爹的肩膀上。萧宋东境沿海南北一线呈个凹进内6的弧形,海岸背靠着连绵低山,而翻过北面的山,山北水南,便是渠江入海口。
而那里,是千舰百舸,连天飞帆。向北望,奇异的海船从北方驶来。爹说,那是东暻国来的商船。
我爹抱着我,站在山高处,俯视那烟波浩渺扶桑肃空的一片壮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被撼到心的感觉。
爹抱着我向山下走去,一直走到那山脚下海浪边的军营中。根根铁锁稳固着战船,炬火给铁锁的冷寒上了丝暖色,也照在那儿的人的脸上,那些各个披甲执矛的人的脸上。
爹一身削瘦青衫,抱着懵懵懂懂的我,与那里格格不入。但他们管我爹,叫晏老大,管我,叫小主。
我第一次知道,我姓晏,我叫晏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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