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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卿回想年初自己从格雷姆出院后第一次回到这里,那天她快要溺死在大大小小的半空纸箱中间。就像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周予淮的行李箱一样,她无所适从地摸索每一个橱柜每一个房间。她坚信只要把他留下来的东西都放进箱子裹上厚厚的胶带,那么连同对他刻骨的思念也可以一并封装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被司然摇醒,发觉自己抱着周予淮的球鞋躺在楼梯旁睡着了。前晚手里抓着那双鞋,她告诉自己丢掉它,没有用的,丢掉它。那个想法已经令她精疲力尽。
司然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坐下,说要不你去我那边住一阵子。
乔卿左脸贴着被眼泪浸湿的地面,眼睛望向凸窗外。新英格兰冬季清晨的天空沉抑如铅。她轻轻眨眼,没有转身看他。她质问司然你怎么不哭,你不难过吗,他不是你哥哥吗。
司然没再说话,一言不发地坐到天光大亮,挽上大衣离开。关上大门前,司然漠然告诉她:“下午六点,我来接你。”
回忆走到这里,乔卿站在凸窗前,手指陷进沙发靠背,指尖泛白。原来她的悲伤不是清白无辜的,它有锐利的刀锋,也曾扎伤别人。
窗外是安静的夜。一辆轿车无声驶来,刺目的远光灯晃眼。车身滑过街区,四周再次陷进夜幕里。瞳孔还未适应黑暗,乔卿隐约瞧见街角银杏树下有道枯瘦的身影。她再去看,人影消失不见了。乔卿觉得多半是自己眼花。上周米勒医生又给她的安眠药减了量,这些天她睡得不大好。
她回到卧室洗漱后接到司然的电话,问她今天去城里做什么,为什么晚上不回家住。乔卿说早上去逛书店,她没往细了讲,不打算提到周水云的名字。司然问逛书店怎么要一整天,是自己一个人吗。乔卿说路上还碰到季子文,聊天错过了轮船。司然诧异你怎么还和她搅和到一块儿了。
乔卿被问烦了,她说你不还凑着杜先觉六十大寿要去苏富比拍个花瓶送上门吗,你不处处提携季子文那项目吗,你不还请人去居酒屋吃饭,别人还想安排个绯闻炒作吗。
司然似乎怔了片刻,然后他笑出声,他说你在吃醋。乔卿没好气地答我没有。他说就是有,我听到了。乔卿说我生气了我要挂电话,说完她把电话摁断。
她忿忿把手机丢在床上,司然的电话又拨过来。乔卿接起来,对面说以后你可不可以别挂我电话,你不开心的事情我们可以好好讲,讲多久都可以。他的口吻有几分请求的味道,乔卿理解这背后的缘由。周予淮每次挂她电话就等同于那毫无预兆的慢声细语,都是暴风雨的前奏。近似的回忆让他们两个都陷入沉默。过一会儿乔卿说我答应你。
对面那个人又问晚上要呆新郡为什么不住他在五十三街的公寓,是不是嫌那里不够大。这回轮到乔卿笑,她说两个卧室还是五个卧室我一样住不过来,但是你那边收拾得像个酒店,柜子里挂着的每件衣服都隔着相同的距离,双盆洗手池各有两瓶同样的洗手液和护手霜,垃圾筒里袋子都用不着的。
司然像是想了会儿,说你住过去就不会那样,会变得很邋遢。
乔卿被他气笑,她问你都是这么和女的谈恋爱的吗,话刚出口她就觉得有些过于亲昵。对面倒不在乎,回答对啊她们都觉得我很幽默。乔卿笑指不定只是因为你手里有几个钱。司然答那必不可能,我只和比我富有且没有上进心的寡妇交往,比如说你。
乔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为什么要女人没有上进心。他说以防上进心配不及赡养费。乔卿说这话怎么有性别歧视的味道。司然想了想,“男人、女人、狗,我都歧视。”
挂电话前司然向她解释那个走泥纹的花瓶是周予淮年前就打算拍下送给杜先觉的,最后是司然结的账。“他们之间交情不浅。”
司然的语调不咸不淡,甚至暗含几分讽刺。乔卿说你好像不大喜欢杜先觉院长,连带着也不中意格雷姆医院。
司然沉默几秒,说这些事我周末回去和你讲。
周四上午乔卿按约去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从七十二街出发,不用坐地铁,走路往北十来个街区就到了。出门后,她在街角看手机上的地图,余光又瞥到不远处那株银杏树。树下有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背对她,身影有些眼熟,就是昨晚隔着窗户看见的那个人。她生出些不安,但又瞧见几步开外就有个巴士站牌。乔卿想或许那人在这等通勤巴士,时间上和自己有些碰巧。
往北走的一路,乔卿回想起那本《没有你以后》。
周水云发表这自传体小说时,司裕生已经去世五年。他们相识于美术学院,司裕生是工艺美术系的教授,周水云是他的学生。她毕业后去米兰进修,又一次遇到来参加当代首饰展的司裕生,二人坠入爱河。这枚木目金的戒指,是司裕生带去米兰的展品之一,也是他给周水云的婚戒。
婚后他们有了司予淮。司予淮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给家里带来许多快乐,但是夫妻间仍是争吵不断。故事里的司裕生风流蕴藉、放达不羁,当年令情窦初开的周水云着迷,日后也学不会拒绝那些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学生们。
司然出生后不久,二人协议离婚。司裕生转去濑川大学任教,带着两岁的司然搬离湖城。再过三年,父子在去山区旅游的巴士上出了车祸,司裕生丧生,司然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小儿子回到了母亲的家里,日复一日地,周水云渐渐无法克制对他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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