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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她自幼与之同处、相识了近二十年的淳王孟守文,从来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倨傲与雄心。
回想天仁十八年,贲宣帝孟贻安因惧休王裴祯在京之势,恐祸及身、内不自安,遂下亲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裴祯受禅、登基称帝,改天下有号曰均,改元元光,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元光二年,裴祯密使人鸩杀宣帝,以怀启王病薨告白于天下,尽诛其子室殆尽。
自是大贲皇脉为裴氏所断,孟氏天下改易它姓。
她犹记得十年前天启遣使前来毕止、诏令淳国先王孟永光拜表称臣、受封均廷诸侯王的那一日,十八岁的孟守文在王庭之上当众拔剑、砍落均使一条臂膀,而后不顾当廷满朝文武的怔惶劝止,冲裴祯派来的使官冷喝道:“归语尔主:淳王乃贲室支脉,宁死节而不为贼臣;贼主若欲北进,淳国自当横磨枪剑以待之!”
元光五年裴祯御驾亲征、挥师五万北上伐淳,连拔淳国菸河以南十三重镇;淳国河南大败之后举朝皆主议和称臣,唯孟守文请命领军南下、以王胄之身坐镇河北军前;然孟守文虽有身先陷阵、戮力御敌之心,却一役而被均军阵前俘压,倘是当时未曾遇到叶增率众奇袭均军主将、挺身将他救出生天,只怕他王胄英名便将毁于是役。
如此窃国之仇、被俘之恨,孟守文怎会不思图报?
而叶增身为淳国大将,更曾戍边多年,从在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时便与均军交锋无数,其后奉谕募兵建营、镇守淳国南疆逾二年,中间几次大战损兵折将之数不可谓不大,又如何能忘得了均军这衅边掠地、血杀同袍之仇?
于军于私而言,他与孟守文在举兵南下伐均一事上,必都是一样的念头。
她深知叶增为人刚直、统军铁腕的脾性,故而深知孟守文对他掌攥淳军重权的信任之度。
然而孟守文虽是心有雄图,但南下伐均并非小事——裴祯虽死,然裴沂在天启倚通侍中刘仁翰、自篡父之位以来便独揽政军大权,几年来未起大战、休兵养马,均军眼下的实力竟比裴祯当年在位时更不容小觑,何况均廷在中州之外仍有澜州三国为之撑腰——淳国朝中那些根基深固的世家文武们,绝没有哪个人会同意他们年轻的王上在此时举一国之兵力去南下讨伐这个本该为天下人所共诛的裴氏伪庭。
孟守文固非傻子,当初先王病薨、先王长子孟守正趁势作乱欲图王位,虽有叶增领军回师平定京畿军乱,可若无这些重臣们的支持,他在即位之后又如何能真的坐稳这个王位?他又岂会在此时与不愿兴兵的世家文武们作对——起码不会在明面上作对。
而叶增此番掩人耳目、出京赴边一逾数月,定是与伐均一事有关。
只不过这些事,叶增未曾主动开口,她便也假作不知、从不张口去问。
二人在曦光中对视半晌,秦一才扬起嘴角,牵过他的手,轻轻问道:“想不想看儿子?”
叶增满是疲意的脸上乍然间焕出神采,重重一点头,任她拉着他走了出去。
西院暖阁中,乳娘早已闻声起身,见他二人进来,便无声作了个礼,随后掩门而出。
襁褓中,幼小的婴孩正睡得酣熟香甜,一双紧闭的眼弧度微弯,双眉浓黑。
叶增目光定然,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欲抱,可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怔了片刻又收回手,竟略讷然地搓了搓掌,眼中浮起薄薄水光,一闪即逝。
“叫存嚣?”
良久后他低低道,声音湿哑。
秦一站在他身侧,将他变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知他此刻的心情,眼角竟也跟着红了,点头轻声道:“存宗兴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国——”
说着,她将他的手掌握得紧了些,“便按早先与你相商的,嚣儿当属叶氏存字辈第一人。”
叶增凝立如柱,许久才挪开目光,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继而转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秦一脸色骤然飞红,却咬紧唇没吱声,由他这般抱着一路走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亮,晨间清透薄雾被金阳渐渐驱散,屋内矮榻上的甲胄华彩愈发夺目。
她替他宽衣,然后亲手为他披挂这身御赐的漆金将甲,眼见他略微皱眉,心知他是瞧不上这些华而不实的甲具,不禁轻笑,“好歹是王上钦赐的,你且忍耐半日罢,毕竟是去出城迎使,又非上阵野战,便是灿亮一点又如何?”
她想了一想,笑容愈深,“不止是你,连赤绝亦有一副漆金的马具,待会儿莫忘了给它换上。”
他挑眉,语气中半是无奈半是烦躁:“蛮子出使,示之以精兵壮马便足矣,穿成这副样子,必让蛮子们笑话。”
她忍着笑,绕到他身后用力束紧他腰间甲带,“打仗的事儿由你恣意决断,但这政事国务却非得听王上的不可——你焉知鄂伦部的大王子不是金装玉面?”
“博日格德?”
叶增扯了扯嘴角,眼中凝神,“传闻他不败于北陆,今次或可一窥其实。”
秦一睨他,“想来此即王上急诏你回京迎使的原由。”
叶增待她替他披挂妥当,走去取过长剑挂上腰侧,“人言虎父无犬子,只消想想哈日查盖当年在北陆宁州战场上是何等所向披靡,便知他的儿子又岂会是草包之流。”
不知为何,她听见这话后却有些离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他看出她的异样,“怎么?”
她抬眼,却将目光探向窗外初阳深处,“只是忽然想到,老师当初不辞而别、一走两年,此番怕是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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