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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那段时间我唯一的支撑就是那套计划之中的新房子。我几乎动用了全部的积蓄,在亚运村附近买了一套宽敞的房子,那何止是宽敞,那应该叫做豪华,豪华到奢侈。可我又没想到,就在我等着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就在我得知他要出来,欣喜若狂跑到分局去接他时,却扑了一场空。
分局的人告诉我说,林强啊,早就走了,早晨起来走的,你来晚了。
如果说一个人真的会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废了,那么我那一次就是那种体会。
我给能联系到的所有人打电话,但都找不到他。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回到那个新家,恐慌中等了大半个下午,终于等来的,是神情抑郁的嚼子和川儿。
他们俩带来的消息是,林强走了,下午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他离开了。
……
他离开了,坐的是火车,车开走了,我追不上,不管我想追或是不想。
……
我哭了,我喊了,我砸东西了,我不是人了。
哭喊也好,破坏也罢,都是一种发泄,可是,在发泄了之后,我又剩下了什么呢?
心里是空的,脑子里是空的,我觉得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似的,没了灵魂,没了思想。
到最后,嚼子跟川儿也没走,他们俩陪着我,劝我,安抚我,希望我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儿冷静下来,镇定下来,像个大老爷们儿那样的振作一点儿,最起码,别这么崩溃,别这么没出息。
我坐在床沿儿,继而往后仰,把自己整个儿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我拿手背挡着脸,挡着眼睛,我声音极其难听的笑了。
我说,我是想冷静呢,可我冷静不下来呀……你们俩宰了我吧,就算是救了我了,我是老爷们儿,可老爷们儿也不是什么事儿就都能扛得过去呀……
手背,让我自己的眼泪给弄湿了,我感受着那种触感,突然觉得自己很贱,非常贱,贱得像条狗,甚至连狗都不如。
那天晚上,我折腾到天黑,才终于浑浑噩噩睡了过去,嚼子把让我拉扯到地上的床垫子重新拽到床上,川儿给我垫枕头盖被子,他们俩就像是在对付最难伺候的孩子一般,费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
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如此迁就我,我原以为按照以往的惯例,我肯定会让川儿训一顿,让嚼子挤兑一番的……
那一夜,我睡得不沉,却噩梦连连,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我梦里接替出现,我梦见我以现在的样子回到了右安门,站在了东头条的街口,我亲眼见着我爸让红卫兵带走,他义正言辞,喊着“我没罪,我只是个文人,你们搞你们的革命,我教我的书,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凭什么说我反革命?!”
他的话没有喊完,红卫兵头子抬起手来就在他脸上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就是一拥而上,就是拳打脚踢。我妈哭着往人群里扑,嚷着“你们别打他,他是好人,他连骂学生都不舍得,哪儿就反革命了啊?!”
但是,没人听她的话,她让几个人连拉带拽推出了人群,扔在一边。街坊从门缝里,从窗缝里看着,却没人出手相救。他们的表情诡异而且多变,但我相信那绝不是同情,那是一种鲁迅文章中赵家的狗一样的神色,狮子似的凶心,狐狸的狡猾,兔子的怯弱……
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中学时代,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在一个大风雪天站在家门外,冷啊,冷得我从脚尖,到小腿都没了知觉,可我宁可忍耐着寒冷,也不肯去邻居家暂时躲避。我在冷风灌进单薄的棉衣里时,在肚子饿得已经前心贴后心时,只是默默告诉自己别去求助街坊,街坊只是一群势利小人,是怯懦的老鼠,是冷血的蛇。我爸差点儿让抄家的打死,他们没一个敢说句公道话的,不,或者,就是他们把红卫兵引到了我的家,毁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整个儿时岁月……
梦,果然是充满了跳跃性的虚幻的东西,细想来,从文革初期那些年,我爸就已经开始时急时缓的挨整了,那时候,还没有我。我是六九年年初出生的,实际上,我出生后的那些年,他的遭遇,已经比之前几年好了不少了,至少,不再有性命之忧。应该说,我爸所经受的最痛不欲生的那段日子,我只在想象中构建过,可在梦里,不知为何,它就是显得那么真实。
梦,有时候会显得永无止境,恍惚中,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离开过右安门,从来没搬出过东头条,那儿还是一片像是从我蹒跚学步起就已经见到过,熟悉了的破破烂烂,一眼望去,远处是老玉米市的庄稼地,阵风吹来,庄稼叶子刷拉拉的响,就好像《红高粱》里头演得那样。
而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河,是今天仍旧在流淌着的那条护城河,河水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我站在河堤上,想看看为什么它没了往日的清澈,可我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牢牢拉住了。
我回头看,是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留着小平头,单眼皮,大眼睛的少年。
那少年冲我傻呵呵的笑,然后用一种让我颇熟悉的声音说:“别去,危险。”
我说我不认识你呀,你是谁?那少年却一转脸就没了踪影。
我盲目的追,仓皇的找,但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追着,什么都没找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急成那样,急得想哭,怕得受不了。
可是,我的眼泪没掉下来。
我醒了。
抬手摸了摸脸颊,是干的,哦,我明白了,我已经没什么眼泪可掉了,昨儿个我哭成那样儿,今儿个,哪儿还哭得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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