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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事有伤
话说这张老道一去,三人心中各自有数,海宣权当认命,无可无不可,便教香爱停了伺候,在园中另辟明暗两间厢房将养,又拨了个丫头子过去伺候,那香爱得此抬举欢喜自不必说,仗着身怀异宝,心中盘算起海家恁般的书香富贵门第,公子又是那样俊秀风流人品,此一等一的造化,只怕打着灯笼再也难寻,万幸老天睁眼,如今总也轮到自家扬眉吐气的时候,如此思来想去,还未见怎的,一把骨头早已先酥的飘轻,遂万事不愁,每日喜滋滋坐床养胎,今个儿想吃酸梨,明个儿要吃甜糕,间或来些肥鸡大鸭子香嘴儿,可谓淮阴侯点兵,变花样支奴使婢,将个小丫头子拨调的乱蹦,竟是认真抖起二太太的威风。连番造作下来,早有那起子眼红不忿的是非人背后去向林小姐处挑拨,不消有的没的也要描出十二分仔细来,谁知辰星本就怜她艰难,每不以为意,反倒规劝底下人尽心伺候,莫要抱怨,吃用甚么随她便是,说的众人哑口无言,只得熄了心,不敢徒生事端。潘大爷知道林小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纯善贤良的德性,也不由刮目相看,自此相待更是又进了一层。
搅闹半旬,这节风波方才将息,园中仆婢安定,每日依例各行其是,唯有吟春心中恨的冒火,片刻不得好过,挨到夜深漏残,万赖俱寂之时,每辗转难眠,思及往事种种,想自家青春少艾,正是水土丰沃的年纪,不想身子早早教那息肌丸损了根本,此生恐无子女缘分,晚景难免凄凉,又想到那香爱在自家眼皮子底下弄鬼儿,偷换了药不说,还暗自坐下胎儿,赚出一辈子富贵,往后她吃穿不愁,儿女绕膝,那时节自家却不知在哪处破瓦寒窑了此残生?每思至此处,便恨不得将那奸猾的小蹄子攥在手心嚼碎扯烂了才好,心中念头翻涌,一宿宿难眠,空瞪着眼不知想了多少法儿治她。夜里如此,日间却得空就去香爱处看顾,渴了递水,饿了送饭,殷勤备至,张口便是亲亲妹妹,无时不将些甜蜜话挂在嘴边,香爱自觉飞黄腾达在即,身份不同往日,怎肯再把她这孤身贱婢看在眼里,心知她要巴结攀附,故意儿爱答不理,妖妖姣姣的只管拿乔做派,没几日便顺手同那小丫头子一并使唤起来。
话休饶舌,只说端午过去,不觉中秋,潘大爷与林小姐皆好热闹,园中自是又置佳宴,海宣留座陪席,眼见那团团玉芙蓉花开正好,香气葱茏,三人凭花送酒,听曲纵乐,不拘形骸,只求尽欢。已而凉飙微逗,月上枝头,隔帘观那花影,又是别样多娇,林小姐面色微酡,熏然问道:这一向怎的不见刘郎,纵是公事缠身,今日中秋佳节,他也不来么?
潘海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原来早在七月间,刘大奶奶已诞下一子,生的白胖可爱,阖家上下无不欢喜,及至洗三那日,一干亲友知刘大爷新添了哥儿,早都前来恭贺送礼,待添盆后,收生老妈儿抱出哥儿来洗澡,亲友里头有眼尖的,指着小娃儿啧啧奇道:真个福相,不知怎生就的。众人听他这般说,方从其所指处看去,只见那婴孩头顶上隐约生有九颗灰痣,横三竖三,恰似和尚头顶香疤,大伙都以为一桩奇事,张太太出来圆场道:二姐儿素日吃斋行善,养的孩儿也积佛缘,西塔大师落生就会念佛,我看这孩子也如同此类。众亲又是一通盛赞,有好事的说:既是接了佛缘,就起名叫做佛哥儿罢。当下就一口一个佛哥儿的叫起来,刘士远听了也觉吉祥入耳,张太太无法只得依了。
此事渐传出去,坊间都说刘大奶奶最好去华空寺求子,真教求来个胎里菩萨,可见确是灵通,引得诸多妇人纷纷效仿,都去华空寺烧香,唯有那寺中的慧空和尚洞若观火,原本听说刘大奶奶产子,已动了几分念头,后又听说胎里菩萨这话,更不疑有他,掐指一算日子,心中暗自认定了这桩宗亲,欢喜的没法,夜里偷弄些酒菜在屋内吃喝,不觉酩酊大醉,正合逢上燃灯佛诞,寺中通宵吟诵佛号,供奉香灯,这边慧空醉倒,偏他那徒弟智明忙于知客,照顾不得,可巧半夜溜出几只硕鼠儿,闻着香味窜上炕桌偷吃残羹,这寺中老鼠经年不见荤腥,好容易吃到肉味,那还得了,一时你夺我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不知哪个将灯盏撞翻,一泼油撒在被褥上,登时火起,万幸大小和尚救的及时,才未酿成大祸,可房中酒肉再藏不住,那慧空身上酒气熏天臭不可闻,兀自呼呼酣眠。
如此公然犯戒方丈知道了少不得要打,谁料慧空这秃驴仗着酒劲未消竟当众发疯,张口便说刘家生的孩子是自己的种子,又颠三倒四浑嚼出不知多少污言秽语,是夜恰有十数位香客留宿,将此事原委听得一清二楚,转次日满城风传,众人都笑说刘家福缘深厚,难怪生出了个小和尚,不是佛哥儿,正是僧哥儿。
刘大爷再行走街上时,只觉自家好似分外惹人贪看,行院中吃茶饮酒,那粉头每背后偷笑指点,再三参悟不透,小厮们怕打又不敢说,只好请海宣来家解惑。却说潘刘海这三兄弟平日里好的蜜里调油,恨不拧做一人,怎的刘士远遭此大事,另两位却还稳坐高台?常言:有茶有酒是兄弟,遇难谁肯触霉头。时来寻花笑探柳,运退吸髓把骨敲。所谓兄弟,前头需加酒色二字,你借我财,我攀你势罢了,若赶上这等惊天动地的闺阁恶闻,兄弟不合做了忘八,成了笑柄,谁人还肯结交。由是潘海两个退避三舍,恨不立时与之割席,背地暗自通气,早不知笑了几回,隔岸观火堪堪合算,怎会有那好心告知与他?
无奈今日刘士远派小厮再三来请,海宣推脱不得,只好匆匆上门,将此些市井言语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将个刘大爷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平生自视甚高,又是一等一的膏粱子弟,自谓寻香科的班头,风流行的圣手,哪想终日打雁,今却叫雁啄了眼,一顶忘八盖子下来,压的是既羞愤,又跳恼,血气上来,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着牙瞪着眼,抽出霜雪也似的一口宝刀,倒提着就往后院冲去,不一时就听得后头连片女子哭嘶混号,海宣心想那刘士远是仗剑杀了王二的人,手上沾过人血,若闹出人命来自家少不得也跟着沾包儿,于是抬脚便追去,事急从权,顾不得大妨,一路追至文娘房中,只见刘大爷一手揪着妇人?髻,半拖下炕来,一手高举霜刃,堪堪就要劈落,丫环婢子散落一地,皆吓得面如土色,无人胆敢上前,海宣慌忙上去一把拦腰抱住,好歹将二人分开,那文娘才刚坐草没几日,经此大乱,已惊厥昏倒,不省人事,刘大爷犹不解恨,口喝:贼淫妇,张手做拳又在文娘胸腹间一阵乱锤,海宣生怕他失手弄死了,又奋力拖至屋外,忽于人群中瞥见了婢子婉香生就的一副妩媚容貌,雪白皮肉,不由多瞧了两眼,婉香知得,面上红了一红,也频把眼去瞧他。
后院怎样光景暂不必表,但说海宣将刘士远扶进书房,命人煎了茶来热热的饮了一道,又劝慰一回,刘大爷盛怒过后自知失态,可如今家丑外扬,日后有何颜面于府中行走立足?复想起凤仁先前那套子肖父容的说辞,又觉佛哥儿各处生得全然不似自家,愈发心烦意乱,转而万念俱灰,一时精神难支,瘫在椅中,久久无言。
海宣见机,以为有利可图,便道:刘兄听我一言,小弟以为此事还有转圜,市井言语本就空穴来风,以讹传讹也未可知,若要论定,何不请上回那位张道长再来圆光一圆光,依其术之精准,若圆出此事实乃误会一场,不但刘兄体面可保,也不至令嫂夫人平白蒙冤。
刘士远五脏六腑正沸如油煎,忽听他说有转圜,便病急乱投医,即刻命小厮去南天观请人,谁知那天张老道出外挂单,却是扑了个空,海宣又道:府中的刑房书吏邢太玮原是仵作行团头出身,与凤仁兄交往最密,我曾在潘府会酒,有过一面之交,席中听闻他擅断奇案,能查冤否,仵作一行自古就有验亲秘法,愚弟想着由凤仁出面,请这邢头来家私下一验,必能水落石出。
刘士远眼见别无他法,也觉海宣之言有理,便求他去凤仁处请从打点,忽想起华空寺还有个秃驴奸夫尚未收账,于是又派了一队家丁急火火上山拿人。那慧空和尚经年累月淫人妻女无数,亏心事做尽,酒醒后自知此番东窗事发非同小可,哪还敢耽搁,当晚拐了小沙弥智明,师徒两个扮作俗家父子,下山逃命去也,奈何刘大爷步步跟错,又扑场空。
大小事体折腾下来,眼看天色渐晚,挨至酉牌时分,海宣起身告辞,刘士远无心茶饭,便厚厚的置了谢礼,派人送出门去,转头进家坐立难安,复气冲冲逼问文娘,如何与奸夫有了首尾,败坏刘家门庭,文娘先前做好了扣儿,此时心坚如铁,咬定牙关再不肯认的,教他兜头几个耳刮子反激起了烈性,一头撞将上去,发狠哭叫道:天呐,天呐!冤屈杀了我罢了!我舍下命来给你刘家传宗接代,反是那个不逢好死烂屁眼的臭穷酸嚼几下舌头,你就这么样喊打喊杀,你的兄弟好,他给你生儿子,你今天须把我们一屋老婆孩儿都杀尽了,漏走一个你不是人!说着就去腰间夺他佩刀,刘大爷被扑个趔趄,见她刚烈至此,心中忽又生出几分活动,只愿验亲之事能得吉兆,于是一胳膊抡开搡在地上,也不多言,转身去了。
也不知海宣回去同凤仁怎生商议,未至两日,就携那老书吏邢头来刘府拜见,刘大爷忙请进里边去,因有实务在身,也无心寒暄,用过一道茶便叫奶子抱上哥儿来,那邢头自毡包中取出银碗,将清水盛满了,拿银针在佛哥儿与刘大爷中指上各一点,取指尖血滴在银碗之中,但见那两点红珠儿在水下飘飘散散,时离时远,只不往一处聚,三人凑头观了一盏茶工夫,直到血化于水,银碗中尚可见左右两半淡红血色泾渭分明,竟是一丝未融!
刘大爷见状,头目森然,向后一跤跌在椅中,抬眼看向邢书吏,还指望他能说出个子午卯酉,那邢头将毡包一夹,合胸拜了一拜,道声:有愧,转身就要告辞,海宣见不是事,跟出送走书吏,转回屋中时,只见刘大爷横卧在地,面前呕了一大滩紫血,四肢僵麻,额冷如冰,已说不出话来,海宣只得禀与文娘,众人七手八脚的抬到床上,延请太医瞧看。却说自去年秋天文娘为与之合欢,不惜用下淫药,伤其根本,事后刘士远自持体健,仍旧累日沉耽酒色,不觉暗中落下病根,如今得这口重气一催,内里阴虚亏损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自七月中旬病倒床上,至今八月十五,就不曾起来,想他刘大爷堂堂七尺男儿,也曾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就此倾颓。
这边林小姐久未见他,随口问起,潘海二人心中别有算盘,只是微笑,推说刘士远病了在家中将养,叫小姐不必挂怀,多少情牵梦绕,不若趁此佳期,举瑶觞共饮,入春帷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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