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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黛玉的咳嗽渐渐好了,于是又开始为画园子之事忙碌起来。宝玉仍是日日过来帮忙,惜春仍是跟着黛玉边学边画,余者姐妹则依然是时常过来闲坐,一切似乎并未改变,除了越来越凉的秋意。
这日,黛玉正和惜春一起描画潇湘馆的图样,因惜春说到翠竹难画,黛玉道:“有句古语云: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惜春似懂非懂,问道:“竹影么?可是和画技有关?”
黛玉道:“是了。只要平日多观赏、多留心,自然能画出好画来。”
惜春说道:“可是,若没有功底,也是无用的。”
黛玉点头道:“说的是。方才强调的是神韵。而初学者,应注意的是竹子的完整形态。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之。从蝉破壳而出一般的初始,直至如剑拔出鞘一样长至极高,此间过程须得留意。若是画竹之人都是一节节地画,一叶叶地堆积,哪里还会画出形神俱佳的竹子?画竹必先得胸有成竹,而后执笔之时,眼前便现出心中所想,随即动手作画,一气呵成,以免稍纵即逝。”
惜春笑道:“林姐姐懂得真多。我是拜对师父了。”
正说着,平儿进了来,附耳对黛玉说凤姐有请。黛玉有些纳闷,对惜春嘱咐了几句,便随着平儿到了凤姐的院子。
进了屋,凤姐忙让黛玉坐到榻上,自己亦坐在另一边,小红上了茶来,又和平儿一起退下了,独留凤姐与黛玉在屋内。黛玉问道:“不知嫂子找我来所为何事?”
凤姐低头笑了一下,说道:“叫妹妹来不为别的,只是有一件为难的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黛玉微笑道:“嫂子还能有什么为难的事?”
凤姐笑道:“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哪能事事遂意呢?今儿这事就很是棘手。”
黛玉见凤姐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再玩笑,忙请她说来。
凤姐说道:“今儿大太太叫我过去,原来是大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想要大太太向老太太讨来放在房里。你也知道大太太的性子,是惟老爷之命是从的,可又因是鸳鸯,怕老太太不给,便找了我商量,问我可有法子。我便劝大太太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舍得?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大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故大太太找我,我只说我不敢去,明放着不中用,反招出没意思来。大太太听我如此,便有些不高兴起来,又把我说了一通。我只得先哄着她,说是试着说说。待会子吃了晚饭大太太便要过来。依妹妹看如何是好呢?”
黛玉知道那邢夫人禀性愚钝,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又有些左性,今儿有了此事,劝是不中用的。黛玉也知道凤姐是个有主意的人,如今是因对自己的敬佩加之信任,故而大些的事情总要问问自己的意见,因此也不多想,心里清楚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会闹上一场的。
黛玉只悄悄跟凤姐说道:“依我说,嫂子别掺和进去。那鸳鸯本就是心性儿极高的丫头,保准是不会愿意的。”
想起那贾赦,也就是黛玉的大舅舅,实乃一个行为不检,为老不尊之好色之徒。他不仅糟蹋了无数良家女子,但凡贾府中稍有头脸的丫头也都不肯轻易放过。如今他胡子花白,儿孙满堂之时,还看上了贾母房中的鸳鸯,执意要她做妾,真是没有一点廉耻和良知。就是这样一个祸害,竟又是迎春的亲生父亲,真是造化弄人。迎春的生母早逝,没有母爱,那样一个父亲自然也不会有父爱给她。只因贾母喜欢女孩儿,迎春才被接过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将来还不知会怎样。若是真的被贾赦嫁给孙绍祖那个“中山狼”
,更是无限悲惨!黛玉思及至此,着实是满腔怒意,放眼望去,府中的男丁大多是不入流不上进只知挥霍享乐之纨绔子弟——这贾府,败了也罢!
凤姐并不知黛玉所想,只是听了黛玉所言亦点头称是,道:“我也是这么想着,本来就不成的事,何必还要如此兴头?又何苦白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妹妹以前劝我的那些话儿,我也记在心里,此后我倒是时常去大太太那儿坐坐,婆媳间也不似前些年那样了,竟是和睦了许多,如今她有个什么事儿,也会找了我商量。”
说到此处苦笑了一下,仍说道:“今儿这事儿,大太太为难,可不就又找上我来了。只是这事竟棘手得很。那鸳鸯是个烈性的,我估摸着兴许会有一场大闹也未可知。”
黛玉听了,极佩服凤姐的先见之明。自己的“先知”
不足为奇,而凤姐的预知才是真正的本事。
只听凤姐又道:“我想着,大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会走了风声,若是到时又见应了我的话,恼羞成怒,此后又不待见我,倒没意思。因此我便和她说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到时候她依也罢,不依也罢,大太太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黛玉也是点头认同,因说道:“其实嫂子找我来,也并不是想我帮着拿主意,只因这事实在棘手,又因我是个知心人儿,故让我来听听你这法子可妥当不妥当,可是不是这样?”
凤姐轻点了一下黛玉的额头,笑道:“看你这机灵样儿,什么都让你猜着了。”
又说了一回话,因到了晚饭时分,凤姐要传饭,黛玉便与之一同去了贾母处。
鸳鸯正侍立在贾母身侧,黛玉平时没有仔细看她,只知她是个拔尖儿的精细丫头。如今定睛一看,也果真是个美人儿: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着水绿长摆裙子。形容婀娜,云髻峨峨,清眸流盼婉转,唇色朱樱一点,两颊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却不觉瑕疵,更显俏丽。此时她还不知此事,故依然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不多时摆了饭,大家用过。饭后正喝着茶,邢夫人过来,状似无意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了。此时鸳鸯也已离开,估计是在自己房里。邢夫人从后门出去,正好经过,去找鸳鸯私下提起此事再自然不过。这邢夫人的想法是:没有哪个丫头会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的。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哪里有姨娘风光!有了这个想法,邢夫人十分胸有成竹,认为自己一提,鸳鸯定会答应,到时候在老太太面前就好说了。只是想归想,事实如何还是得另当别论。
一宿无话。次日,鸳鸯的哥哥金文翔来回贾母说想接鸳鸯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鸳鸯跟着出去。鸳鸯脸上颇有些不愿,却依然勉强随之去了。这金文翔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娶了个媳妇是贾母房里的浆洗头儿。这两口子听了邢夫人说要鸳鸯做贾赦之妾时,都是喜得不得了。金文翔家的更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兴冲冲地跑去劝鸳鸯,却被鸳鸯抢白了一遍,自讨没趣后犹不死心,又和金文翔合议,将鸳鸯接到家里劝慰。只是家去了才半天,金文翔家的又同鸳鸯一起上来见贾母,这两人,一个脸上喜气洋洋,一个脸色郁郁寡欢。看来鸳鸯那嫂子此时还误以为鸳鸯是回心转意了呢。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及宝玉黛玉姊妹几个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只见鸳鸯一把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说,今儿她哥哥又如何说的话通通复述了出来,她嫂子一时不防,此时脸上惶惶然,跪在那里手足无措。只听鸳鸯又哭道:“因为我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就是要等着往外聘,说凭我嫁到谁家去,也难出他的手心。除非我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不然他终究是要报仇的。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当尼姑去!”
又狠下心赌咒誓。黛玉一瞥眼看到宝玉,只见他神情有些尴尬,不知是喜多一些,还是忧多一些。
突见鸳鸯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来,原来是早就藏好了的,一面说着,一面左手解开头,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幸而她的头极多,铰得不透,众丫鬟连忙替她挽上,鸳鸯只是哭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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