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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毅:您的创作在近年受到持续关注,《天台上的父亲》《黄河故事》《风中的母亲》等作品广受好评。这些小说回望父辈,将他们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塑造出个性鲜明而又不同以往的父亲和母亲形象。其实早在此前,您就在不同作品中塑造了父辈群体,但都不像这次集中而深刻地直面我们的父母。为什么您会再次聚焦“父母故事”
?您说父亲的故事“在心里活了十好几年,甚至有可能更长”
,为什么这样说呢?对于父母故事的讲述给您带来了什么?
邵丽:您说得没错,其实关于父亲母亲,我过去的作品里多有涉及,但因为我并没有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他们身上,因此他们看起来面目模糊,甚至身份有点可疑。但即使现在我写这个父亲,我觉得我越是集中精力写他,反而更看不清他。他像我生活中的父亲一样,是犹疑不定的、谨小慎微的,总是一副随时面对打击的颓丧。时代留在他们身上的痕迹太重了!
对于一个处在时代夹缝中,正需要父母尤其是父亲温暖的柔弱的儿女,过早地被他带入政治的泥沼,他不该欠我们一个道歉吗?尽管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但是作为父亲,他对政治的忠诚和依附,的确大于亲情。他不是没有一点责任,一直到他去世,我们的关系也没有真正和解,原因也就是我们都不肯真正原谅对方。
我在小说中叙述过,小的时候因随手划破了一张领袖像而造成的父女关系的疏离,一直没有化解开。但那只是问题的一个侧面,或者是一个很小的切口,真正的溃疡都在里面包着,一直没有真正打开并清理过。
但真正深入父母和子女关系的时候,你会吃惊地发现,现实生活中也不仅仅是我,恰如其分地处理这种关系是一个非常大的社会问题,尤其是父子关系。
但更深层次的问题是,由于中国社会传统的“君臣父子”
结构,父亲成为一种权力的象征,我们对父亲的反叛,仿佛是成长的标志。我们的失败是父亲压制的结果,我们的成功是反抗父亲成功的结果——这可能就是中国式的“弑父情结”
吧!
杨毅:我认为,这三篇关于父母故事的小说,已经不同于你以往的作品,过于关注自我或现实本身,而是一种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心灵上的真实”
,也就是以小说的方式,在历史进程中回望和审视自己的历史和当下,不回避卑微,不回避苦难,不回避内心的纠结。通过对父亲或母亲的塑造,小说带出了那些物质匮乏年代里的人的精神状况,勾勒出人物在时代变幻中的命运,连接起历史与现实的沟壑。您想做到的是什么呢?为历史留下一代人的心灵轨迹,还是为现实召回从未消失的过去?这是您认识时代与自我的方式?
邵丽:说真的,我是想通过对父亲和母亲的塑造走回过去。这是一种最安全,也是最可靠的方式。他们身上的时代特征,也是最好的路标。这样说起来也许不太好理解,但是如果放在更大的范围来看,就容易看清楚了。比如我的姥姥姥爷,不能说他们没有时代特征,但他们的时代特征,和他们的父辈、祖父辈几乎没有区别——老实巴交、心无旁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醒来最关心的就是天气,每年最关心的就是收成。而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关心的是游戏、明星、八卦和时尚。这些东西其实和天气、收成没什么两样,它是中性的,取舍都不关身家性命。但是我的父母呢?他们不是,他们几乎从来不关心天气和收成,也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娱乐这回事儿,他们只关心政治气候和风向。在他们一辈子的生活中,没有比政治更大的问题。如果离开报纸和新闻,他们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所以在这种环境下,你再去述说那些物质匮乏年代里的人的精神状况,就会有很多意外的发现:所谓的匮乏,只是我们现在的看法。他们觉得什么都不缺,吃得饱穿得暖,那种满满的幸福感,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没变,甚至他们并不觉得现在比那个时代更好。他们会说,那个年代人的思想多简单啊,什么都不想,都快快乐乐的。所以,当一个作家把自己置身在这样一种历史和现实的交叉之中的时候,你才会明白真正的写作到底是为了什么。为历史留下一代人的心灵轨迹也好,为现实召回从未消失的过去也好,是认识时代与自我的方式也好,我觉得这些问题都包括了,但不限于此。当然这样说可能有点大了,毕竟即使我们多次述说自己的父母,到最后你也会觉得你并不认识他们,而且最为悲哀的是,你会失去认识他们的能力。
杨毅:作品里的父亲形象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天台上的父亲》和《黄河故事》都聚焦父亲形象。《天台上的父亲》中,父亲的死清晰地显示出两代人在生活沟通上的障碍,也有作为文化符号意义上的象征性存在。父亲跳楼“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是,不是跟我们的隔阂,而是他跟这个时代和解不了,他跟自己和解不了”
。父亲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历史和时代的枷锁。《黄河故事》中,无论父亲是否自杀,父亲的死显然与母亲的“恨铁不成钢”
脱不开干系。但是,父亲和母亲的“三观不合”
说到底还是源于物质匮乏年代里的生存需求,以致父亲的“贪吃”
成了“一种恶”
。在对父亲形象的塑造中是否蕴含您对历史中的人的认知,以及您对一代人的理解,您对生活和复杂人性的呈现?
邵丽:这两个父亲其实是有着很大的差异的。《天台上的父亲》里的父亲是因为脱离领导岗位以后,有一种失重感,他已经找不到生活的目的和方向。他已经被格式化了,已经不能重新回到社会中,过一种普通人的日子了。所以他除了死,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办法可以化解开他心中的忧郁。不过故事如果仅仅如此,也没有什么新奇的。问题是在对待他死的问题上,家人的情绪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母亲一直到孩子们,他们曾经那么热爱过这个父亲,但当他因为“要死”
而把大家拖得筋疲力尽时,会不会有一丝“你怎么还不死”
这样的念头?否则,他怎么可能死得成呢?我觉得这是我暗含的一个主题,就是说,人性是真的不能认真打量的。
而《黄河故事》里的父亲,从来没有走到过他想去的地方,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好厨子。但在那种逼仄的环境里,他的梦想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怜。他一生唯一的一次绽放,就是当三轮车夫给人送菜的时候,在路边一个小饭店死乞白赖地当了一次大厨。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饭店做菜,“在父亲的操持下,一时之间只见勺子翻飞,碗盘叮当。平时蔫不拉唧的父亲,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简直像个音乐演奏家,把各种乐器调拨得如行云流水,荡气回肠”
。所以,他的死看起来更令人伤悲,不管是被母亲所逼还是他忍受不了羞辱,或者更确切说是看不到希望的生活让他灰心。他选择投河而死,他是一个真正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这里面其实也烘托了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如果人们可以自由迁徙,或者像现在这样可以进城打工,父亲的结局无论如何不会这么悲惨。他的几个孩子都走上做餐饮的道路,其实就是一种反衬。即使没有父亲那样的手艺,如果有好的社会环境,依然能够成功。所以父亲之死的责任,正如您所言“说到底还是源于物质匮乏的年代”
,那种对自由的打压所致。
杨毅:在聚焦“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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