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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们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解释是那么的多余,况且,在那残酷的岁月里,丢掉生命都成了家常便饭,打掉一截命根子算得了什么呢?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尊严!尿的滋味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一股臊臭味,又咸又涩。
数日,我们没有水喝,最后连尿也喝光了。那是很残酷的事情,不知谁抓住了一只老鼠,把老鼠尿和血也挤出来分着喝,每人连打湿一点嘴唇也不够。我们希望有更多的老鼠出现,也许老鼠也害怕我们这些残忍的家伙,都躲藏起来,怎么也不敢露头了。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让士气低落,就放弃了战前少说话的原则,不停地给他们鼓气,说些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越说,我个喉咙就越干,冒着烈火。
还是王中海,在我实在讲不下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苹果,他笑着说:“大家看看,我给大家变出了什么!”
大家看到他手中的那个小苹果,一个个眼睛发出了亮光。这小子哪来的苹果?原来那天,朝鲜人民军来慰问,带了些苹果来,一人发了一个,牺牲的肖战国自己没有吃,把他的那个苹果给了王中海,王中海也没有吃,一直留着,到现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拿出了这个宝贵的苹果。那个苹果在大家的手中轮流转着,每个人都象征性地咬一点点,然后就传给下面的人,苹果从三十多个人的手中转了一圈,连半个都没有咬掉……
北山阵地争夺战,和松毛岭,古岭头,鸡公山,大王庄那些战斗一样惨烈,同样深刻在我记忆之中,就在我到了耄耋之年,我也还能够记得一些生动的细节。战斗打响后,我带着三十多个战士向北山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排是尖刀排,承担了打头阵突击的艰巨任务。我将三十多个战士分成了三个战斗小组,分头向北山阵地扑去。
我们冒死往上冲,敌人的手榴弹如雨般落下,我们也不停地往敌人的阵地上扔手榴弹,爆炸的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密集的子弹如急风骤雨。我们这个战斗小组的战士牺牲了不少。王中海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时提醒他:“小王,小心敌人的手榴弹!”
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真的听不见我的话,我的耳朵里只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子弹的呼啸声。突然,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倒,我的四周有十多颗手榴弹爆炸。我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王中海,发现王中海就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刚才是他把我一把推开的,我不知道这小个子兵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发现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只眼睛也鲜血模糊,鲜血从那个眼窟窿里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面,还连着筋。我大喊着:“小王——”
这时,一个战士朝他爬了过去。
那是他的班长薛兴旺。
薛兴旺的腿被炸断了,还剩一层皮连着,血像洪水一样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过去。他们凑在一起,相互问着对方的伤势。王中海摸到了薛兴旺的断腿,赶紧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上,暂时止住了血。薛兴旺说:“小王,你的眼睛——”
我带着另外两名战士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和敌人血战,我实在分不开身顾及他们。
王中海从旁边一个牺牲的战友的身上摸到了一个急救包,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里,自己包扎起来。薛兴旺焦急地说:“小王,你看我现在怎么办?”
王中海说:“班长,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后再上来给你报仇!”
王中海低声吼道:“不行!我就是剩下一口气,也要和美国佬拼到底!”
王中海想了想说:“班长,这样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背着你往前冲,你看到敌人就给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
薛兴旺说:“好,就这么办!”
那时,我和那两个战士朝一个山头上猛攻。不一会,我身边的那两个战士也牺牲了。这时,我看到王中海吼叫着,背着薛兴旺朝山头上冲去,薛兴旺也吼叫着,端着转盘枪,疯狂地朝山头上射击,那情景使我也变得更加疯狂了,也吼叫着朝山头上冲过去。
山头上已经不见了敌人,活着的撤到不远处的阵地上去了,死去的敌人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抵抗我们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阵地上,连长和几个战士也还在浴血奋战,我估计,我们连死得差不多了。我们排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除了我完好无损,一个腿打断了,另外一个也变成了瞎子。山头上是一片焦土,散发出硝烟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连以前挖好的壕沟都炸平了,山头上是厚厚的一层虚土,风一吹,尘土飞扬,根本就找不到掩体的地方。王中海对我说:“排长,我们把敌人的尸体垒起来吧!”
这是好主意,我们就把敌人的尸体拖在一起,垒起了半人高的尸墙,我们就依靠这堵尸墙,抵挡敌人的反扑。
王中海和我把所有手榴弹的盖子都拧开了,放在薛兴旺的旁边,他不能走动,连爬也困难,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抓到手榴弹,朝疯狂反扑的敌人扔过去。敌人从各个方向朝北山阵地反扑,我手中的转盘枪的子弹一次次地打光,王中海他们也一次次地打光弹药。王中海手中没有什么可打的,没什么可扔了了,就爬出去,在阵地上摸索能够打的武器,摸到手榴弹就扔手榴弹,摸到爆破筒就朝敌人扔爆破筒。我的眼睛可以准确地看到那些东西,也能走动,就拣了很多武器交给薛兴旺。
薛兴旺突然指着连长他们坚守的阵地,对我说:“排长,你看,连长那里快守不住了,好多敌人啊!你赶快过去支援他们吧,我们在这里死守,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就不会让敌人轻易地占领这个阵地!”
王中海听了薛兴旺的话,也说:“排长,你快去吧!我们一定能够守住这个阵地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又难过又窝火!我不能把他们扔在这里!可连长那边又危在旦夕。薛兴旺大声说:“排长,你快过去呀,再不过去就晚了!”
我不再说什么了,抓起几个手榴弹,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端着转盘枪,吼叫着朝连长的阵地冲杀过去。
我走后的情形是后来还活着的王中海对我讲的。薛兴旺只能坐在那里不能动,打光了弹药也没有办法去找。王中海还是爬来爬去在地上到处乱摸。他那一只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敌人在动,只是大概辨别个方向乱打一气。王中海在找弹药时,听到了一声爆炸,等他爬回去,喊薛兴旺却没有人答应他了,摸也摸不到薛兴旺了,那堵尸墙也倒了,他知道薛兴旺已经和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这时的王中海已经没有力气了,站也站不起来了,他背靠在一面坡上,大口地喘息。弹药也只剩下摸到的两个弹盘。他往转盘枪上卡上了一个,压在腿下,只等敌人上来拼了!渐渐地,王中海听到了拉杂的脚步声,敌人哇啦哇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敌人围了过来,越靠越近,王中海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他心想,再靠近点,再靠近点,靠得越近越好。他的枪压在大腿下面,心想等他们越聚越多了,就可以一次消灭他们多点,反正一死,怎么也得够本!那些敌人其实把他当成死人了,有个敌人还过来踢了他一脚,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个敌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后就和他的那些同伙坐在了一起,有人还点燃了香烟。王中海心想,狗日的,还真当我是死人呀,我不死,就要你们死。他把枪从大腿底下抽出来就开了火,他在愤怒的枪声中听到敌人哇哇乱叫,打完枪后,阵地平静下来,他也觉得头晕沉沉的,昏睡过去……
那一仗,我们连打得只剩下了五个人,王中海是其中的一个。战斗结束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山头,找到了昏迷中的王中海。连长和我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从死人堆里神奇地抬起了头,说了声:“我在呢!”
说完又把头埋下去,继续昏迷。连长对我说:“麻子,你力气大,赶紧把他背下去吧!”
我背起了他,没想到那么瘦小的人竟然那么的沉,也许是我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吧,我的双腿发软,我咬紧牙关,无论怎么样,也要把这个小兄弟尽快送去治疗。我背着王中海下山时,他竟然在我的背上又打又咬的,他一定是打疯了,昏迷中还做梦打美国佬呢!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要闭上眼睛沉睡,就会梦见很多战友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只剩半个头颅,有的肚子或者胸膛上有个大窟窿……他们哀号着,伸出手来抓我,我听见他们的哀号,浑身不停地抽搐。他们仿佛在对我说:“排长,把我烧了吧,让我的灵魂飘回故乡——”
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口里喃喃地说:“烧了,烧了!”
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能说出我梦中的情景,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别人无关。有一天,我对连长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烧了!”
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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