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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昨夜柳盈的异状,出于关心,询问了一句:“娘昨晚睡得好么,可有发什么梦?”
她话音刚落,就看柳盈整个人抖如筛糠。小愫大为怜惜,上前从后抱住她,抚着她的脊背,感到她平静了一些,才安慰道:“梦都是反的。梦到什么不好的,说出来就没事了。”
柳盈哽咽了起来,半晌,才将头埋在肘弯里,闷声道:“我只有爹爹了……”
小愫这才明白,看来这梦和老太爷有些瓜葛。也无怪乎她担心,她幼年丧母,柳兰溪又当爹又当娘,是她整个精神和感情世界的唯一支柱。小时候爹去拜会同僚,天晚不归,她就抱着个气死风灯,站在府门口等他的轿马。那么单弱一个小身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任谁看了也不忍。
她心里对柳盈的芥蒂稍去,用袖筒擦去她鬓边冷汗,柔声道:“娘若实在担心,赶明儿我请北岳庙跳神的巫婆,禳解一下就好了。”
柳盈气喘得平顺了一些,虚弱地牵着她的衣襟,生怕她走了似的,温顺地点了点头。
过了小半个月,渐渐有些消息传来。陶丞相窃弄权柄,培植私党,贪墨国财,排除异己,二月里京察,他上了一道自劾疏,按说这是在京官员的通例,不过是走个过场。谁知皇上竟将他的奏疏移交大理寺,严命彻查。这一查不要紧,永安十年以后和图鲁木时战时和,他推荐的将官,竟然虚报军饷,贪污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可想而知,这些赃款大半都饱了他的私囊。为了杀人灭口,这些将官在作战中屡屡死于非命,他带头哭吊,申请身后哀荣,抚恤弱母孤儿等,因此,没人想到一切都出自他的指使。这项进款还只是小宗而已,在他辅政的二十多年里,六部九卿的掌印大员,以及各地的封疆大吏,若不每年给他进贡常例份额,十有八九保不住乌纱。敢于公然忤逆他的,被他花言巧语在奏折中参劾一顿,再发动御史台的疯狗一通乱咬,顶好也要判个充军罪。那自恃高洁的清流小吏,人微言轻,没人救援,不知出了多少朝衣弃市的悲剧。
对这些铺天盖地的丑闻,柳盈将信将疑。她知道自古成王败寇,所谓罪状,又有多少是敌对势力精心罗织,用以陷他于死地的污蔑?她想起向年皇上对她家赏赐的丰厚,相信以皇帝的圣明决断,定能还舅舅一个清白。让她担心的,倒是丈夫杜晏华,不知在这起政变中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
又是一个花朝节,安州没有女伴,她感到寂寥冷清。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惠风忻和、莺喉娇呖的时节,她遇到了一生的冤家。是劫是缘?是福是祸?原不易思量。想到这里,她露出微微的笑,走到如火的碧桃下,剪下一束盛放的花枝。她要插在素胎青釉的花插里,摆满一室,等丈夫回来,叫他好好拜谢媒人。
院子里马嘶蹄乱,她心里咯噔一下,极力镇定心神。田承志不敢耽搁,将郭公引到屋里。她看着那颗斑白的头颅,体恤地说:“郭叔叔累了,回房休息一夜,再来回话不迟。”
哪知郭榔头抬起头,鱼泡眼红肿,干蜡的老脸罩了一层黑气。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带着哭声道:“小姐!不好了!”
树瘿划破了纤嫩葱指,她却浑然不觉,焦急地起身:“怎么?陶老爷果真下狱了?”
郭榔头额上兀自流血,滴到眼睛里,使他看去无比可怖。他的声音像一记闷棍,打碎了柳盈所有的幻想:“不是的……陶……舅老爷已经问斩,老爷……老太爷全家充军辽东。”
柳盈眼前一黑,小愫急忙上前抱住,她才没一头跌倒。她跌跌撞撞地退到桌前,袖子一扫,花瓶应手而碎。她声音时高时低,竟有些疯癫:“不……不……我不信!我不信!你在说谎!”
郭榔头在柳家看了十几年院子,对东家的人品一向敬服。知道这次他受陶荏牵累,含冤负屈,不禁也陪着掉眼泪。柳盈忽然想到了什么,颤声问:“老爷呢?”
郭榔头愣了片刻,才想明她在问杜晏华。憋的一肚子气又发作出来,老脸涨得紫红,恨恨道:“娘还问呢!姑爷也是个没心肝的。就他一人还升了官,提为大理寺卿哩。”
柳盈听了,毫不意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胸脯乱颤,眼角含泪,几要喘不过气。隔壁奶娘刚哄杜蘅睡着,乍听这凄厉可怖的笑声,两个人都大哭起来。不过奶娘的哭声低而压抑,杜蘅则是高亢明亮,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还不知,他一生的命运,都从此改变。
柳盈一声不响,执起那把小而尖的金剪子,突然冲进房里,推开奶娘,对着摇篮里的杜蘅猛刺了下去。全屋人吓得都定住了,还是小愫反应快,抱住她的裙拖,哭喊道:“娘,你醒醒!快醒醒啊!”
只见柳盈双目血红,瞳孔分散,已是认不出人了。她被几个人合手拖住,手上的剪刀乱刺,扎进了郭公肩头。老头子出于伤心,忍住了不吭声,一个劲儿地劝道:“夫人,你先冷静,慢慢细想,总能有法子救老太爷回来的。”
柳盈已经不管不顾了,发髻撞散,形如鬼魅,手上的剪刀闪着冷酷金芒,要将眼前的一切撕个粉碎:“我和你这白眼狼拼了!我和你这白眼狼拼了!”
她的声音含着呼噜呼噜的痰声,像一匹被激怒的母狼。
她认定杜晏华卖师求荣,执弟子礼也好,娶她为妻也好,都不过是早已做就的圈套。可笑她竟一头撞了进去,还自以为幸运。
她看着满院盛开的碧桃,像是烈火熊熊的地狱。她被永无止尽的业火炙烤,皮焦骨烂,心如死灰。这阵疯狂过后,她命人沿着院墙根泼洒香油,然后一把火焚毁了满园花木。那些都是郭公精心培植的名品,姹紫嫣红,错落扶疏,燃了两晚才烧完。一片焦黑的圆场,断桩支离,花瓣零落,像一片凄凉恐怖的坟场。他心中敞亮,经过火焚的园地,至少十年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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