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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钺相信他是个好苗子,伸手拽他起来,两人并肩行走在广袤原野上。独眼鹰落后一步,眉眼低垂,等着聆听下一个教诲。阮钺忽而发问:“你可知为人处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他心里打鼓,不敢信口作答,惭愧地摇头。阮钺一哂,庄容道:“前人虽言:‘兵者,诡道也。’但孟子也说:‘仁者无敌。’仗恃扛鼎之力、鬼蜮伎俩,最后都会败在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下。”
独眼鹰一凛,猝然道:“是。”
这些话,他以前别说见过,连听也不曾听过。阮钺看他诚心悔改,脸色和悦下来,进一步道:“为人的道理也是一样,为父希望你持身端正,立心向善。所以想给你改个名字,你依是不依?”
独眼鹰忙叉手道:“父亲请说。”
阮钺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圣人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父给你起名阮成德,字仁祖,望你戒贪嗔痴色,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你答不答应?”
阮成德心里热流激涌,面颊发热,眼神无比明亮,攥手成拳道:“谨遵父亲教诲!”
九
才到徐州境内,阮钺便接到总舵的急令,要他撇下部伍,水路兼程,在十五日当晚赶到建业,会同商议大事。他仰头望了望清光,还差右下角的一片晦暗,就到了月圆之日。建业非同一般市镇,几朝帝都,王气钟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朝廷在这里屯兵操练,缓急可用,最是难啃的硬骨头。他对并辔而骑的阮成德道:“你带他们到会稽山中潜藏起来,等我回来,从临近县份招纳新兵,补上减员的空缺。”
阮成德下马抱拳:“此去要经过官兵防线,请父亲带上孩儿,孩儿必会舍生忘死,保护父亲的安危。”
阮钺微觉诧异,转念一想,他收继独眼鹰之事,未经总舵许可,也该正式定个名分才是。会上还要提出对鹞子鹰家眷的补恤问题,有这孩子当面澄清,也好教总舵了解当时情状。
两人换成标布长衫,挽起袖子,头脸涂得油腻腻的,扮作油商,推着板车,来到城门。守门的二话不说,持枪搠穿了木桶,上好的菜籽油从破口流出,渗进土里,阮钺才被放行。他想着过往商人皆要遭此厄难,不禁心生怜悯。他生怕阮成德年少气盛,和官军理论起来,泄露身份,好在他只是掐紧了大腿,摆出赶车人的架子,缓缓抽驴进了城。
才进瓮城,就有一个乞儿模样的人,竹竿探路,摸索着来到身前,伸出破碗晃了晃。阮钺丢了一枚铜钱进去,手指微动,摸到一张字条,塞进袖里。乞儿唱着莲花落,混入人群不见了。他按着纸上所写方位,来到一座写着媚香楼的三层建筑前,格架玲珑,楹柱遍刷红漆,散发椒香,一排料丝宫灯高低不齐,随风款摆,像美人鼓荡的衣袖。进门一张团月形的白玉照壁,嵌在方形楠木镂空浮雕当中,被内里炽盛的灯火照得仿如透明,使得那上面绘的春画人物,手足像悬空浮动一般。
阮成德喉咙里咕咚一声,伸手待碰,被阮钺厉声喝止了。一个双羊角髻的翠衫少女出来迎客,披着香云纱半臂,满身麝香混着蜜糖的气味。她看阮成德左眼伤疤骇人,不欲接近,相距一尺就停住了,迟疑地望着两人。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尊客哪个条子上来的?”
这是道上的黑话,问明对方路道的意思。阮钺故作不耐,揭下脏污的毡帽,两手倒换着,粗声大气道:“爷们刚从扬州贩盐回来,有好姑娘,带老子去见见!”
翠衣人放下心来,眉间春风荡漾:“二位爷,里面请。”
对着里间,脆声喊道:“天字一号甲子!”
便有龟公一甩手巾,将他们迎了进去。
这里回廊曲折,每道房门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装潢,登上六道铺着氍毹的木质梯级,踩上绣着金线的波斯绒毯。自栏杆外看去,层迭的楼梯像伸出的机械手臂,围成一个规则的六边形,图案精巧,似一朵盛放的红莲。鼻间闻着晚香玉的精油,阮成德半个身子都酥麻了。龟奴已在一道红木门前停下,点头哈腰地请他们进去。阮成德好生失望,里面并没有彩袖招迎的姑娘,而是一道长长的下行台阶,尽头处是一道拴着锁链的铁门,龟奴拉起铁链叩了叩,门从里面打开了。媚香楼绝没有这么大的地盘,铁门里又是一道梯级,然后是一方圆形的石室,高可十余丈,宽也有四五丈,顶上似晶簇一般,倒悬着形似利齿的钟乳石。正中一方天然的石桌,像某种巨大的菌子,底部堆满了一层油沫样的石髓。
原来这媚香楼依山而建,他们已然走到紫金山里了。
秦在渊最先从桌边站起,先声夺人:“武成兄,神天护佑,让你从叛徒手里活着回来了!”
阮成德脑子嗡得一响,死去父亲的面容又浮现眼前,他冲动地上前,拎拳在桌上一砸,气急败坏道:“我爹才不是叛徒!”
陶荏在一旁冷笑,唰地抖出那纸张盖了堂印的书信,戟指对着他,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的样子:“弟兄们,把这个罪魁祸首留下的遗孽,给我好生看守羁押!”
阮成德一把扯过信,扫了两眼,大声道:“众位叔叔伯伯,要为侄儿伸冤哪!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家父的笔迹!”
“畜生!想要销毁罪证么!”
陶荏从他手里抢夺,却不慎失手,纸角触到了油灯焰,火舌卷舐,顷刻化为灰烬。他又惊又怒,瞪着阮成德,倒像是他故意将纸燃了:“众舵主都已看过鹞子鹰亲笔信件,个中缘由,想必已经水落石出,无需再审了。”
阮钺冷眼看着他自编自演的这出好戏,直如对着一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跨上一步,拦在阮成德身前:“白泽堂主,我要的援兵何故不至?薛彦徽要杀鹞子鹰,又是怎么回事?”
阮成德眼中喷火,只要抓住他言差语错,就要扑上去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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