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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细问情形,怕再惹起她伤怀,踌躇了半晌开不了口。
倒是穆清执起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掌中新生的两个茧子,“这些天可是劳苦了?快同阿姊说说阵前的事。”
英华心想她岔开话头要她说阵前形势,许是不愿提及失了孩子的事,她低头默想了片刻道:“步兵对阵的我却不甚明白,全凭姊夫与二郎商定。姊夫本不叫我上阵,气闷了好一阵,后有一次叫乱匪突袭冲散了队伍,情急之下,顾不得那许多,便与二郎同上阵御敌,不想也能顶得些用,自此姊夫便不再阻拦……”
她仔细地说着,有意将那几起险要的跳开去不说,只揣摩着拣了平顺大捷的讲予她听。穆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打断道:“英华,往后莫再上阵了可好?”
英华吃惊地顿住话语,见穆清的眼眶中涌出一汪泪,垂下眼帘时,泪便顺势滑落。“阿姊如今再不能失了你们任一个了,再受不得了……”
英华顿时失措,一下急红了眼眶。“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阿姊切莫胡想。”
说着她从腰间摘下那段黑得油亮的乌木,“你瞧,这物件果灵验的,佩着连兵刃都避着走。改日我再去替阿姊姊夫寻摸两个,保管有用的,也好教阿姊安心。”
穆清低头拭去眼泪,阖上眼睛定了定神,幽幽地从胸口吐出一口气道:“是阿姊糊涂了。”
姊妹俩倚着说了会儿话,阿柳便端着一碗气味浓烈的药汁进来,盘中另有一小碟子白杏脯,药汁苦涩难咽,她端起碗一饮而尽,竟丝毫未觉苦涩,也无需那些白杏脯过口。
在床榻上足呆了三四日,其间贺遂兆与康三郎启程回东都去。庾立与杜如晦一同将他们送出城去,穆清不便出门与他们道别,只托了阿柳递了几句话,谢过他们一路护送,另又郑重谢了贺遂兆几次舍身相护。贺遂兆摸着脸,讪笑道:“未能护她周全,怎有脸担着这声谢,待日后再相见时,该由了我向她请罪才是。”
阿柳回来将这话学予她听,倒是勾起了她的疑惑。当日他一见杜淹。如何就红了眼要上前打杀。晚间杜如晦来探她,她提起这话,他倒怔了,“他从未同你说起过么?”
穆清摇头,“不曾说起。”
“你当真不记得他了?”
他这话更是激起了她的疑,庾立初见贺遂兆时,说他似曾相识,连阿柳也不能确定是否曾见过。
杜如晦在她身边坐下,忆道:“大约是大业二年。我甫到余杭那一年,应是灶日,那日刚送了灶,夜间不设宵禁。城中百姓皆往市中去热闹。彼时我初到江南,见着倒也新鲜,便也去街上顽逛。直到后半夜,回程中路过一僻静土庙。远远地瞧见顾府的车马,周遭围了一圈乞儿,又见庾兄携了你和阿柳登车离去。那年你尚幼。许是不记得彼时情状。”
灶日,土庙……穆清偏头想了半晌,论说灶日的事,幼时每年的灶日晚间,市集中都有百戏可观,她总缠着庾立携她去顽,随身的小食袋中装着胶牙饧粔籹等吃食小点,由家仆抱了看百戏杂陈,年年如此,也无甚特别之处。
可是土庙,她着力想了想,依稀有些淡薄的印象,确是有一年,路过一间破烂土庙,聚居庙中的乞儿里头,有几个小丫头,年小且眉目尚算清俊的,她去散过些零星铜钱和吃食,因觉着好顽,回去央着阿爹收两个进府,阿母却嫌她们来路不明,未能获准。
杜如晦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你们走后,我亦往那土庙中去瞧了。一群乞儿围拢上来口中称着吉祥话,讨要铜钱。惟有一个年少的,独瑟缩在角落中,握住一块粔籹愣,瞧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模样,肚中恐早已饥肠辘辘,手中有吃食却不吃,显得尤其惹眼。”
提到粔籹,穆清如醍醐灌顶,骤然忆起,那年腊月二十三,回府路上途径一座废弃土庙,遇乞儿障车,因念着寒冬里他们过得艰难,她便叫停了车,进去分些零散铜钱。众乞儿皆围坐在火堆边采暖,只一人低着头,环抱着身体缩坐在角落,身边犹躺着一名枯瘦的中年男子,仅以稻秸秆遮盖着。她大着胆子探手触了触那人,尚有气息,似乎是正高热着,低哼不断。
身边坐着的那人警觉地直起身,一把扯过那名中年男子,睁圆了眼睛瞪着她,这时她才看清他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污垢糊面,看不清眉目,只露着一双晶亮的眼眸,警惕凶狠地蹬着她,唬得她连退了两三步。因见地下躺着的人恐要不好,她便将剩下的铜钱悉数留予他,也不知够不够他请医来救命。末了她又从小食袋中取出最后一块粔籹,塞到他手中,听见庾立唤她,便转身走了。走到残破的门框下时,再回头一望,那少年正捏着粔籹,怔怔地望着她离去。
“我见地下躺着的大约是他亲人,后背肩膀到处是血糊的创口,已溃烂流脓,高热便是由这创伤来的。我问那少年如何伤成这样。他不愿多说,但短短三两句,便能听出他谈吐清晰,神思敏捷,必不是一般的乞儿。我便遣了杜齐往医馆,重金请了医来救治,用下药去,不出几日,竟渐渐好了。”
听到此处,穆清已明白了七八分,“那乞儿,便是贺遂兆?”
杜如晦点点头,“当日我救下的,正是贺遂管事。有了这份恩在,他方才告诉我,他一家自祖父辈迁居涿郡,因要开挖漕运,他父兄幼弟,一家男丁,皆应征了徭役。不出几月,兄长不堪劳役,咳血而亡,阿母经受不住,丧失了心智,家中人口皆在工事上,无人看顾,她便日日往漕河边去寻大儿,终是跌落水中,再寻不到。”
穆清听得心惊,愈地感怀昔年在阿爹阿母的膝下欢脱无忧地过活,是何其安逸静好,实不知外头已哀鸿遍野。
“适逢贺遂管事的旧疾复,不得医治,幼弟年少亦担负不起苦役,左右家中已无人,贺遂兆便起了逃逸之心。好容易趁着守卫不严时,他带着贺遂管事和幼弟逃将出来,一路流落至吴郡。原想改名换姓安定下来,岂知又遇着杜淹征劳役往江都修建行宫,因拿不出籍册,便以逃民羁拿了充作徭役。贺遂兆岂是个任人拿捏的,为着替劳役们每日多讨要一些饭食,累及贺遂管事及他幼弟与他一同遭杜淹当众鞭刑,幼弟本就体弱,当场便断了气。幸有看守人敬他重义,趁夜偷放跑了他们父子二人,他一路向南,逃至余杭,这才在土庙中有了这一遭偶遇。后我又荐他往东都,他本就是个出众的,坚忍机警,很快得了唐国公的赏识,加之他办事牢靠利落,打熬过几年,便有了如今的差事。”
穆清前后细想了一通,无怪乎杜如晦说他与贺遂兆有着过命之交,竟是有这一层。庾立觉着曾见过他也是无错的,只是当时天色黑沉,他又满脸泥垢,并未辨明他相貌,故再见亦不相识。她忽然忆起,他曾在鸡鹿塞的石楼内莫名其妙地向她说过,“是我无福分,每次遇着你皆错了时候。”
此时想来,她大致能明白了他的心思。
“既如此,缘何他从不对我说起这些?每每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穆清长长叹息了一声。
杜如晦皱了皱眉头,若他猜得不错,贺遂兆倾慕于她,虽有缘无分却也不想她知晓他最狼狈时的模样。他柔声道:“他原也不是这般轻浪的,他既不说,自有他的道理,你便只当不知,待他愿说时必会亲口告诉与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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