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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时转头,在摇曳生姿的莲灯之间敏锐地观察到一点没有清理干净的灰渍,忍不住笑道:“客是第一个,然供奉似有无名信衆先登。”
寺内有工人,年节亦不得休息,正月初一夜中偷摸着来佛前烧香许愿,僧衆亦不会阻拦。禅厚也一笑,毫不掩饰被辛时拆穿的谎言,道:“此一世,彼一世。三千大世界有亿亿万万年,哪一供奉才是首等。”
辛时再笑而置之,接受禅厚的机锋,转身对杨修元道:“你来。”
杨修元才拜完佛,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他似是极不情愿,抚平衣角站直了,道:“我既无钱财,又不信西方,上香作什麽?”
佛前说这话未免太过不敬,禅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辛时也未料到杨修元做如此回複,笑得不甚自然,打圆场道:“阴骘之言,多少信点。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亲眷,将来我们都要下去和父母兄弟团聚,你说是吧?”
杨修元闻言嗤一声,回过头去。
“生前恩怨都算不明白,死了还是别团聚更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杨修元铁了不买账的心。辛时和禅厚相互望望,一时无言,皆对这份无端而起的偏执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终于察觉出杨修元不是一般的情绪低落。思绪几番回转,忍不住叹道:“你不愿意来,何不早说一声?我也不拘你,和芝奴一道收拾住处去。”
禅厚当即道:“从后门出去,绕过浮屠院,往右先下台阶,再过三座殿,看见灰瓦的房子便是客室。快去吧,别让主人家等急了。”
他拢着杨修元的背将他送出宝殿,略指方向,很快折返。辛时垂头站在佛前,面上怅意卓然,看到禅厚又整理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躬身道:“我这随从过于桀骜,不服礼数处,请师父担待。”
禅厚摇头,以示无碍,与辛时一同望向高台上的佛。微弱灯火照不亮过于高大的佛,将慈眉善目的神态隐去,他接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问:“郎君还要供奉麽?”
即便杨修元不以为意,辛时一向保持不惊扰神佛鬼怪的敬意。即便不信,也值得入乡随俗,闻言点头。
禅厚又问:“奉上何名,是小僧代笔,还是亲自书写?”
辛时道:“心诚为意,我来吧。有个问题问师父:我若不写自己的名字,转替他人供奉,使得不使得?”
禅厚道:“心之所诚,便无禁忌。愚僧斗胆多言,郎君方才种种,所谓‘他人供奉’,是那位跑出去的侍从?”
辛时道:“不怕师父笑话。比起我,倒是他家中更有人需祈福增善,释迦佛骨非百年际遇可见,可惜他不晓得其中利害,沖撞净处,又赌气跑出去。”
此事颇有些异常。一个主人翁,怎麽反过来替家奴祈福,即便被甩了冷脸色依旧孜孜不倦。然而禅厚非但没有询问,还很理解地点点头,感叹道:“愚僧观其面相,亦非常人尔。”
辛时未答,捐了香火钱,同禅厚说好何时送来,去点长明灯。笔尖饱沾浓墨,落笔画下一道苍劲有力的短横,泥砚的气味凝聚在尾端久久不散,辛时犹豫片刻,还是笔划一转将“播”
字改成“杨”
字,写道:
“杨氏孝子奉诸父母兄弟姊妹”
却说杨修元穿出迂回曲折的浮屠院,左拐右拐,终是迷了路。山如斧劈,朝阳处一尊石雕大佛,佛身佛手栩栩如生,唯肩头往上搭着竹架,面部用布蒙住,还未竣工。谷地不深却宽,裸露枯石与黄草,溪水断流无声,映衬在山阴笼罩下的低矮房屋,死气沉沉。
山势并不平坦,成片房屋危危地扎在石松间,如临高崖。杨修元沿着吊桥行至一半,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什麽地方,不便前去,停住脚步遥遥而望。
周律有议,凡罪人女属、奴婢,皆没入教坊掖廷待用,或落为僧尼,贫寒一生。然而数十年前天子下诏,因自家所犯之罪十恶不赦,特迁女眷、家属至博浪郡,严加看管,永世不出。
所以他在期待什麽呢?八水绕长安,浩浩汤汤,这里早已没有他的亲人。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没有,那个人……同样不会有。
风吹林响,声如海涛。有丘尼推门而出,注意到吊桥上站着的陌生男人,轻轻惊呼一声。杨修元从回忆中惊醒,思及此番游蕩耗费多时,唯恐辛时责怪,撇开崖上情况匆匆折返回去,四下寻路。
终是走上正轨,在天色全黑前摸到客院。芝奴将屋子擦洗过一遍,双手冻得通红,哈气指挥杨修元将僧人送来的油灯点上,待关节恢複一点知觉,将带来的包裹打开,一道铺被。
又有僧人送来斋饭,因辛时突然造访并未提前有所準备,菜色寻常。芝奴问杨修元为何中途回来,后者支吾着搪塞两句,一起在门口蹲了许久,直到天星悬空,才见禅厚打着灯笼,与辛时一道从小路上行来。
几人一道步入院门。上房灯火微透,禅厚替辛时打开门,道:“客院尚新,无甚烟火气,夜里冷清得很,当心着凉。”
芝奴拉一拉杨修元的袖子,两人滞后一步,留在门口。杨修元正要询问什麽事,听芝奴低声道:“刚才我就觉得这儿屋子冷得很,你听和尚也这麽说。一会阿郎睡前你好生暖床,他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他若打发你回,我留着门。”
杨修元道:“暖床?”
芝奴道:“是啊,天寒地冻的,你不去还能我去,阿郎看我顺眼吗?”
他刚顶撞过辛时一回,没準现下里确实是看芝奴更顺眼,杨修元如此想,并不敢说出口。但此顺眼非彼顺眼,就像芝奴说的或许也并不止单纯的暖床,这主仆俩一副心有灵默认寻常的模样,其实比起出言不逊的他,更不信神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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