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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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告别过去（第2页）

“出国这几年，除了英文专业书，别的什么书我都没看过，都忘了以前多么喜欢读小说。”

他从书架上抽出上册和旁边的《罪与罚》，一起交给我。

我接过书，翻了几下《罪与罚》，“这本书我以前也读过，一点不感兴趣。没有浪漫的故事，讲的还是一百五十年前俄国底层社会的事，离我们太遥远了。”

“人性是一样的，在什么环境下都是一样的。不管时代怎么变，人性是不变的。”

“我只记得一点儿，贫穷产生罪恶。”

他把目光转向窗子，叹了口气，“讲的不止是贫穷……也不止是罪恶。”

还有什么？我想问，但没问出口。潜意识里我觉得这是个过于敏感的话题。况且，他一向少言寡语，我即便问，他也不见得说，我还是自己寻找答案吧。我爽快地说：“好，我都带走，正好路上看。”

我打开书读起来。到BJ下了火车，转去机场，飞到东京，又在东京机场候机。我一直不停地读，沉浸在书中凄惨悲苦的世界里。人性中的善……人性中的恶……光明的一面……阴暗的一面……人性的弱点……贪婪的欲念……良心的挣扎……是啊，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父亲说得对，人性从来都没变过。现在的人还是跟书里的人一样：有善、有恶、有光明的一面、有阴暗的一面、有弱点，有贪欲，也有良心的挣扎。

返美的飞机上乘客不多。我这一排三个座位，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到中间的位子上，闭上眼睛，陷入沉思。书中人物内心的苦闷、绝望和挣扎深深地震撼着我。我由他们的痛苦联想到现实世界，又对照着思考我一路走过来的人生。我看到了他们痛苦的根源，也同时看到了自己痛苦的根源。

人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魔鬼，那就是阴暗的、不可告人的贪婪欲念。好在人可以用理智圈住它，阻止它跑出来作恶。只要理智的约束力足够强大，人就不会把阴暗的想法付诸实施，就可以表现得光明磊落。可贪欲这个魔鬼却不肯轻易就范，总在伺机蠢蠢欲动，一旦现人的薄弱环节，便会突破防线跳将出来，把人变成它的奴隶，任由它驱使，做出伤害他人的事。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偷偷摸摸，还有偷情出轨……这个算是大还是小？对于有的人来说，可能跟偷公厕手纸那样算是小事一桩，可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有可能导致毁灭。可恶的魔鬼。周密所说的鬼迷心窍的鬼，不正是贪欲这个魔鬼吗？它迷住人的心窍，导演着人世间无数的悲剧。

受害者痛苦，施害者也痛苦，因为他们在害别人的同时也在害自己。当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索尼娅坦白了他是杀人凶手后，索尼娅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他，高声大哭起来：“现在全世界再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

现在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托尔斯泰说他不仇恨作恶的人，而只是怜悯他们，因为作恶的人比遭罪的人在他自己的心灵中更为不幸。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一股强烈的同情心翻涌上来，如同巨浪，淹没了我的心，反复荡涤冲刷着角角落落里的怨恨。因为我们的软弱，我们都成了贪欲魔鬼爪下的牺牲品。我同情自己和妈妈，为了我们无力对抗伤害而承受多年的痛苦；我同情父亲和周密，为了他们曾经的脆弱、迷失和多年良心的煎熬。我甚至同情那个护士。我已经没有了一点想要报复她的愿望。那件事生后她的日子会好过吗？还有徐玲玲，她才是被贪欲魔鬼纠缠得最厉害的人呐。当她妈告诉她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时，就生生地把她推入魔鬼爪下成了奴隶，这样的不幸才是真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啊。

我一直怨恨父亲和周密伤害了我，其实我恨的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心里那个曾经一度突破了防线的贪欲魔鬼。是那魔鬼伤害了我，同时也伤害了他们。他们这些年之所以愧疚自责、饱受煎熬，是因为他们还有良心。

良心！这不正是人世间最宝贵、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问：没有了上帝，人是否可以为所欲为？答案就在良心啊。人在作恶之后有可能逃脱社会和他人的惩戒，但却逃不过良心这一关。书里诸多人物在良心的折磨下，精神饱受煎熬，以至于最后狂、疯、甚至不惜求得一死以摆脱煎熬。只要良心还在，人就不会彻底堕落，就还有希望。

同情心的巨浪退却后，想起往事，我心里还是有些酸酸涩涩的余味，但已经没有了痛、没有了怨、没有了恨。一点都没有了。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父亲，想到周密，心里是敞亮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走在一条狭窄阴暗的死胡同里，越走越窄，越来越压抑。而今，我终于逃出了那条死胡同。这个感觉真好！

空姐送餐时我要了一听啤酒。举起酒杯，我默默对自己说：“祝贺你终于打开心门，放出纠缠你多年的心魔！什么怨什么恨都统统见鬼去了，从今往后你要往心里装进阳光和鲜花，好多好多的阳光和鲜花，你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你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饭后我很快沉入梦乡。

当我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和噪音吵醒时，看看表，快到美国了。哇，我竟然睡着了？竟然一觉睡了这么久！看，我可以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

机上又开始供餐。今天的饭菜真好吃，哪一样都好。我风卷残云般地把小碗小蝶里的食物全部消灭干净，还意犹未尽，跟空姐又要了一份，吃完后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