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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捋生产队高粱的事情还是暴露了,我知道是彩云姐姐的娘说出去的。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拿了一块油饼子给彩云姐姐送过去,她看着油饼子,就像看见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哈喇子险些儿把她淹死了。她不像三婶子那样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细细的咬,才吃掉一块角,便不吃了,揣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完了,她说:“这块留给娘尝个鲜。”
她娘尝了一口说真香,吧唧着嘴巴说道:“寒雨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告诉婶子,你家哪来这么香的油饼子?”
我就告诉她妹妹病了,我和母亲一起送她去医院,在镇上看见了大汽车,那大汽车有四个轮子,比父亲的自行车多出了两个,跑起来“呜呜”
的叫唤。当然,我也告诉她父亲送来了白面的事儿。我得意的对彩云姐姐和她娘说:“我们家正在吃油饼子和长面呢,三婶子吃了三张油饼子两碗长面。”
彩云姐姐听了口水又流下来,流了一胸膛,攀着她娘的胳膊央求道:“娘,咱家也烙油饼子擀长面吧?我要美美的吃两大碗。”
她娘红着眼说道:“娃儿啊,咱家缸里没一点白面啊。”
彩云姐姐眼泪花花的难过,我安慰她说,明天去学校时再给她带一块油饼子。
第二天社员上地劳动的时候,彩云娘跟队长媳妇,就是虎子他娘,一块儿锄地时,忍不住嘴碎,说出了我妹妹紫嫣因为吃高粱面吃出了毛病,这会儿躺在医院里。油饼子的事她当然没必要隐瞒,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为了证明她说的是实话是真话,她特意提到了我送她家闺女彩云一块,她也尝了一口,她对已经流哈喇子的虎子娘说:“油放的真多呀,黄澄澄的,咬一口脆脆的香呀。”
队长媳妇听了撩起衣襟擦嘴巴,一脸的不高兴,脸色阴沉沉的说道:“村子上家家揭不开锅,阴阳老汉家怎么能吃油饼子呢?还卷了葱?真是没天理没王法了。”
队长媳妇嘴里的阴阳老汉,就是我的爷爷,既会念经又会看风水也会埋死人的那种阴阳先生,村子上人都这么称呼他。虎子娘愤愤不平的继续说道:“吃油饼子的事就算了,但他家老大在人民公社当国家干部呢,怎么的养下的儿子居然做出偷鸡摸狗的事儿来,连生产队的高粱也敢偷?这二年虽然不讲阶级斗争了,可是对这种腐化堕落、偷鸡摸狗、破坏农业现代化建设的作风,还是要坚决抵制的,要进行彻底斗争的,要不然国法何在?人民群众是不会答应的。彩云她娘,还是你有水平觉悟高,火眼金睛发现了这么重要的问题,我这就回去给虎子他爹我家那死鬼汇报,绝不容许偷盗国家粮食的现象在我们生产队发生,要给你记功,挂红花写表扬信。”
一席话说得彩云娘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跟母亲要好,妯娌间常凑一块儿说说私房话,无非是公公的不是处,婆婆的偏心眼儿,家长里短的,极是说得来的姐妹。母亲手头宽裕,常送她一些碎布头子或针头线脑,有时也悄悄借给她几毛几块的零花钱,帮她填补家用。彩云娘也经常惦念着母亲,她看这边一家人就忙了母亲一个,心里愤愤不平,她的舌头长,竟四下里传播爷爷奶奶三叔三婶子的不是,三叔三婶子知道了,恨得牙痒痒,几次要找她吵架,还是爷爷死命拦住了。今日这事,她不过也是一时图个嘴巴痛快,说顺了嘴,话赶话说出了口,并不是存心要害谁,眼看事儿闹大了,她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急火火解释道:“我的个娘呦,没那么严重的呀,都邻里亲戚的,你这么世界里一吆喝,我咋个做人呢?这要是叫寒雨他娘知道了,还不恨死我了,算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不?”
虎子娘哪里听得进去,听彩云娘又提到了我母亲,心里更加来气,活都不干了,气呼呼的,倒拖着锄头回家汇报去了。
到傍晚时分,虎子爹真的带了几个人,雄纠纠气昂昂冲进了我家大院,大喇喇站院子当间,一只手举起一张报纸,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高呼道:“程老汉,有群众反映,你家里有人偷了生产队的高粱,着还了得?这分明是破坏生产,挖农业现代化的墙角,倘若人人都像你们家人这样做,生产队的驴吃什么,生产队的牲口吃什么?你家人的这种行为,用四个字形容,叫罪恶滔天,罪大恶极。你就是想饿死生产队的牲口,想破坏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用心何其歹毒!程老汉,你眼睛往哪儿瞪呢?老实交代,是谁干的?是那个谁自己站出来承认呢,还是我叫人来指认呢?”
他身边两个人齐声喊道:“快快老实交代。”
我的两条腿开始哆嗦,裤裆里湿了。
爷爷嘀咕道:“罪恶滔天,罪大恶极,是四个字吗?”
虎子他爹大声喊道:“程老汉,你说什么?”
三叔惶急忙乱凑过去,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嗡声细语说道:“这是怎么说的,不过是小孩子一时贪玩,手贱捋了两把拿回家,怕糟蹋了就吃了。家里大人都知轻知重,遵纪守法的。孩子还小不懂事,王队长,您千万不要听了坏分子的挑拨,冤枉了好人。”
虎子爹脸上阴云密布,那眼神好像看着爷爷,又像是看着我,我想逃进上房屋里去,可惜两条腿不听使唤,不停的哆嗦。听他喊道:“我是个随便上当的人吗?这些年看你们一家子受了教育,表现得还不错,你家老大又当上了国家干部,想来应该知恩图报,当牛做马为人民服务。哼哼,现在看来思想改造还不彻底,旧思想旧作风还根深蒂固,不劳而获剥削阶级思想时不时要表现出来,这次偷了生产队高粱的事只是一个苗头,不扼杀在篮子里,说不定明天就会偷生产队的牛,说不定还会偷国家的钱,哼哼,还有什么……总之是非常非常严重的,老实交代,是谁?”
最后那个“谁”
字,是喷出来的。
我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我不明白他那一串溜溜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那么的瞪大眼珠子,举手劈砍的架势叫我害怕。我看见三叔也在他的呼喊劈砍动作下,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他竟然慢慢抬起了手臂,伸出一指头慢慢指向了我,我抿了抿嘴巴,嘴里真干,舌头都僵直了,就在我腿软软的要倒下去的刹那间,爷爷忽然站到了我前面,咳嗽几声,慢慢说道:“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一家人饿得都起不了炕,我就偷偷捋了几把高粱籽儿救命,王队长,我承认错误,接受教育。”
虎子爹冷笑一声,气势汹汹向前踏上几步,抬起手点着爷爷的鼻子,喊道:“错误?还没睡醒吧,你以为这仅是个错误?笑话,你这是犯罪,懂不懂?你这是对生产队犯罪,对广大社员群众犯罪,是对……这个,那个什么,啊……”
爷爷忙低头俯首,连着说了好几个“是”
。
虎子爹一挥手,喊了声:“抓起来,关进大队铺里,先关他几天再说。他娘的,这一家老的小的没一个正常的。”
一家人战战兢兢的往门外送,没人敢说一句话,除了我。
其实我也不是说话,我是放出了一声长长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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