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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这些真心实意的庆幸,再待下去也还是多有不便。张佳乐目光一偏,想找到领他们过来的下人,让他再把自己领回去。
那下人果然就守在稍远处,一待张佳乐移过目光去,立刻悄无声息地上前,听张佳乐简单地吩咐完意图后,立刻又领着张佳乐和孙哲平又回到暂时的住处。这时房间里早已贴心地备下朝食,可张佳乐连看也没看,一头栽在榻上,很快地睡着了。
这是极踏实的一觉,再醒来全是被饿的。他睡前连床屏都没合,一睁眼,就看见窗口挂着一轮正缓缓西沉的落日,融金似的的光线洒得满屋都是,照得他不得不又把眼睛合起来。
但他委实太饿,躺了一会儿捱不住还是爬起来,刚要把已经凉了的饭食就着冷茶胡乱吃了果腹,门扉外忽然传来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郎君既是醒了,我等可方便进来伺候么?”
张佳乐久不经这般做派,愣了一愣才说:“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下人鱼贯而入,见张佳乐手上端着茶碗,为首的女子忙说:“秋深了,冷茶伤胃,如何喝得?”
说完立刻从张佳乐手里把茶碗端开了,又即刻另有人热了茶炉,细细掰碎茶饼开始煮茶。
很快的新鲜烹制好的食物也端了上来,张佳乐被这么多女子环绕着殷勤服侍,虽然知道这必是蓝雨诸人的好意,但还是不习惯,只能闷头快快地把食物吃了,正在拘束,蓝雨阁内的下人又抿着嘴笑问:“郎君这一路奔波,我们来为郎君洗洗头吧?”
“不、不用了。”
张佳乐忙摆手说,“不敢劳动,不敢劳动。”
张佳乐早年还在陇州时,颇得陇州那些泼辣开放的女郎垂青,那时他虽然生性活泼乐于与人结交,唯独对这男女间的事情从不放在心上,无心之间,也不知道伤了多少芳心。后来投去霸图,一来霸图不收女弟子,二来关内之地,男女之防严格得多,他与女子间的往来更少,不知不觉之间,他都不记得是有多久没有与适龄的女子单独相处过了。
可说来也怪,明明挂着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具,但那些年轻的女子们似乎并不生畏,见他这样生硬地拒绝,反而觉得有趣似的笑了起来,为首的轻轻一击掌,热水这就送了进来。
但张佳乐决计不肯,众人无法,又把蓝河找了来,蓝河说了一通来者是客的道理全没说服他,连找男性奴仆相助张佳乐依然不肯,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主随客便,一众下人们统统退了出去,留张佳乐一个人在房间里把头发拆开洗了。
他平日里习惯了风餐露宿,如今在这蓝雨阁里被照顾得周到殷勤,反而不自在,洗完之后正在拿细布擦头发,隔墙就听见对面有些不小的动静,还隐隐传来女子的惊呼,张佳乐心里咯噔了一下,趿着鞋直往隔壁去了。
没想到隔壁原来也是碰到了一样的事情。只是孙哲平性格骜烈,远无张佳乐这样的好耐性,推让间连水盆都洒了,热水溅得自己和身边人一身,他也不为所动,只冷冷袖手看着,全不让人近身。
这一幕让张佳乐有些哭笑不得,孙哲平见他闻声而来,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别开了。那些侍女们还是不怕张佳乐——大抵是他实在有一双明亮又柔和的眼睛,唬不住人——凑过去说:“郎君,这位郎君的手上有伤,却不让我们服侍。到时候大郎君怪罪下来,说我们这些奴婢照顾不周,这可如何是好?郎君是善心人,还请您替婢子们劝一劝吧。”
张佳乐哪里不知道孙哲平手伤不便,正在迟疑该怎么相劝,转念一想,说道:“夏兄,手伤毕竟要紧,你若不愿劳动姑娘们,我虽行事笨拙,但这些事也勉强做得,不知可行么?”
他自觉这个法子两全其美,既不必外人近身,又能顾全孙哲平的伤,谁知道孙哲平闻言,扭回头来看他一眼:“是很笨拙。”
张佳乐被这话说得一噎,顿了顿说:“不是什么细致活,笨拙一点也还能凑合吧。”
旁人被这话也说愣了——这话不是应该那手伤的郎君来说才对呀?
但不管这两个人的神态和言语怎么个别扭古怪,蓝雨阁的下人们无人不是人精,看出孙哲平的戒备之意这时悉数都收起了,也都松了口气,就都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待女人们一离开屋子,孙哲平就解了发髻,舀起水来把头发给打湿了。
张佳乐看着他就一只手能沾水,动作也慢慢吞吞,心想也不知道笨拙的到底是谁,看了一会儿再看不下去,扔了皂角到他手里,自己则折起袖口,一把抢过在水盆里沉浮的舀水的木勺,把热水劈头盖脸地浇到孙哲平发间。
他之前说自己笨拙,至少在洗头这件事上不是自谦,特别是孙哲平弯着腰,脊柱和肩胛骨看起来嶙峋,让张佳乐越发觉得窝火,本来就不怎么仔细的动作更是磕绊得很;于是两个人三只手,一个头还洗得拉拉杂杂,洗完后地板湿了一片,两个人新换的衣服也没好到哪里去,张佳乐扯过布来顺手要给孙哲平擦头发,擦了一会儿,忽地瞄见几线金光在他发间闪过,他手下一慢,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夕阳映上了身前人的白发。
张佳乐再一想,原来自重逢,自己是没有好好看过他一次的。
时至今日他也并没把孙哲平看仔细,譬如眼下,眼睛也不过是死死地盯着他鬓边那杂生的白发。这白发让他觉得刺眼之极,还未来得及细想,猎寻已然滑到指间,把眼前最近的这一丝白发给削去了。
练暗器的人要耐心好,更要眼明手稳,手眼合一,方为正道。百花的绝技百花缭乱用的是各色暗器,讲究打出来一如漫天花雨,外人看来杂乱无章防无可防,实则由轻到重,从近及远,分毫不能乱。张佳乐虽然身上都携着整套暗器,但真正贴身的兵器是一把名为“猎寻”
的指间刀,长不过四寸,平日贴腕藏着,用时滑到指缝间,是一把攻其不备、见血封喉的利器。
这一削却发现原来他的白头发这样多,藏在黑发深处,无一不刺眼。张佳乐削了一根又看见一根,顿时也没了别的心思,头发再不擦了,手起刀落,静静给孙哲平剔起白发来。他的手法轻巧异常,刀锋连头发都不曾碰到,白发就已然悄然落地。这事他做得专注,手下又快,孙哲平也浑然不觉一般笔直站着,仿佛那正在头顶掠过的锐利刀锋,只是此时温柔拂过的一缕晚来风。
一直到天边最后一线残光隐去,张佳乐这才收了手,瞥见落了一地的白发,不禁满意地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一口热气正好扑上孙哲平的颈项,他僵了一僵,低声说:“孙兄,这黑灯瞎火,再不点灯,人头怕是要削下来了。”
这话说得很是不中听,张佳乐看着那已经半干的满头乌发,忍不住从身后白他一眼,说:“夏兄,明人不欺暗室,这个道理我却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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