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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病房里出来,陆沿瓷听到导诊台有争吵声,他的目光越过走廊,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背影,是周则与。
“你们不让我进病房,那总得告诉我人出了什么事吧?”
护士为难道,“周先生,院里有规定,患者病情除家属不能外露,您放心,白医生已经没事了。”
周则与手背上青筋暴起,“没事了?那他之前出事了对吗?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白任栩出什么事第一时间联系我?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
“则与。”
陆沿瓷走过去,对护士笑了笑,“没事的,我来跟周先生说。”
护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陆沿瓷拍拍人的肩,“我们换个地方。”
周则与跟着他来到临时休息室,一进门,周则与就急不可耐地问,“他是不是又发病了?我怎么听说他全身都是伤?”
陆沿瓷倒了杯温水,不疾不徐地回答他,“伤是骑摩托车路上摔的,他没发病,就是伤口感染发烧了。”
听到这周则与一下变了表情,他的不对劲太过明显,导致陆沿瓷不得不问他,“怎么了?”
周则与摇头,眉间的戾气顺着眉骨末端的钢钉化为实质,在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闪着银亮的光,陆沿瓷觉得周则与在隐忍着什么,像积压了很久的情绪找不到出口,但他最终却说,“我先走了,别告诉他我来过。”
陆沿瓷没说好与不好,周则与盯着他,“陆沿瓷,你要是真想为了他好,就什么都不要说,我会解决。”
陆沿瓷不为所动,他双手抱胸靠在床边,很罕见地露出一点攻击性,他淡淡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他好?”
周则与没有被激怒,反而很冷静地审视着面前的人,“你想说什么?”
沉默半晌,陆沿瓷开口说,“我送你下楼。”
陆沿瓷再见到蔺寻是两周后。
这两周疗养院对701进行了完全的封闭式管理,除了护士和护工没人能进入病房,连姚问都只能在监控室观察人的状况。
蔺寻的自杀倾向和幻觉妄想恶化的很严重,精神分裂让她的大脑会无时无刻听到许多声音在吵架,过激到无法忍受的疼痛侵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ct成了唯一的治疗手段。
她的状态比一年前姚问刚遇到她的时候还要糟糕,失声的应激反应在事发一天后就得到了缓解,但她又陷入了拒绝与外界交流的状态,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常常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发呆,或者有的时候会一整天都在流泪,哭到脱水昏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见到人的第一眼陆沿瓷差点没认出来,女孩瘦的有些脱相,长期的营养不良与饥饿使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挂在两侧的颧骨高高突起,海藻般的金色长发犹如脱了水般变得干枯毛躁,整个人就像一颗干瘪的果实。
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失去了神采,金色的睫毛在削剐过闷热空气的夏风中产生律动,这让陆沿瓷想到了秋天的稻草田。
女孩床头还放着他晒的干花,和女孩一样枯瘦。陆沿瓷忽然很想抽烟,他摸了摸口袋,只摸到了一板药片,于是他又想起该提醒白任栩吃药了,而站在他身前的人正静静地望着病房内的女孩,似乎在很隐秘地难过。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白任栩在门口站了很久,陆沿瓷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什么也没说。这个场景让他莫名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原因,却从中觉出了很深的遗憾。
并非来自白任栩的,也并不属于当下,而是一种被他忘却了的,滞留于过去的遗憾。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周,他们看着女孩一天天消瘦,像在见证一朵花慢慢枯萎的过程。白任栩每天都来,但从没有进去过,蔺寻也从没有看向过门口,他们像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仿佛之前的亲昵与依赖都是一场病症引发的幻觉。
而陆沿瓷站在白任栩身后,看他身侧攥的很紧的手,看他欲言又止的唇,还有那对雾蒙蒙的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疼痛,都让他的心情犹如被潮水一遍遍打湿。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丢弃在岸边的纸巾,被反复翻涌的咸水来回冲涮,浸泡的越来越重,身体变得越来越沉,唇舌发着腥涩的湿意,齿缝间塞满了锋利的海草。
而那个始终站在他身前的人,比他更潮湿,也更沉默。
周末回到家,陆沿瓷接到了理查德的视频邀请。
坐在办公桌前的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她抿了一口白瓷杯中的手冲咖啡,飘向屏幕的热气让陆沿瓷也有一种闻到香味的错觉。
随着陆沿瓷的叙述迎来结尾,理查德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落下最后一个墨点。她身后的墙角放着两盆绿植,其中一柱看起来生机盎然,另一株则叶黄花谢。
女人用流利的中文说,“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提及自己的记忆,我很高兴。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在你眼里,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
陆沿瓷戴上刚刚擦拭好的眼镜,他有很小度数的近视,不到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候才会佩戴。他回应对方道,“文学是痛苦的载体,他需要我们去观察、临摹、甚至体验痛苦。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不益的事。”
他停顿几秒,抬头望向悬于头顶的鲁伯特之泪,靛蓝和紫黄色的琉璃光泽在他眼中交替,每次看到这些都会让他的内心获得宁静。
“但偶尔,我会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论辩反驳,如之前所说,痛苦并不值得追求,就像苦难不值得歌颂。所以我时常在想,这种通过痛苦来满足自我价值的行为是否具备合理性。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对他们的‘取材’究竟是否建立在正确的人伦之上。”
理查德静静地凝视着他,男人仰起的脖颈线条优美流畅,喉结随着话语的起伏滑动,声音低沉而富有魅力,“记录别人的苦痛,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几秒的时间留白后,陆沿瓷接着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楼顶,和他一样,从很高的地方坠了下去。”
理查德没有打断他,她密切地关注着陆沿瓷的情绪,但陆沿瓷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淡,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滑落,陆沿瓷便直接摘下来放在书桌上。
他看着反光的镜片,也看到了镜片中的自己,“有恐惧,有疑惑,可能还有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那种……一切终于结束了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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