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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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曾经辉煌于上海外滩的西服裁缝家族，经过1949年前的战乱，搬迁到香港重新起家，又经历1997年东亚金融风暴的冲击，终至飘零世界各地。如今，移居北美的孙辈正打算用影像的方式，把家族流离的历史，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一个打工出身的大龄未婚南方女子，漂流到上海，再到北京

，自学画画，寄身于美术学院的厨房，一心只为完成生命的图像。她的素描作品令美术大家惊为天人，但她拒绝办展，更拒绝出售。只因她的生命尚未准备好面对这个纷杂的世界。

同样是艺术题材，一个只身随国民党政府来到台湾的美术学生，不满于后来的高压管制，趁机会出国留学，其实是自我放逐，最终落脚于英格兰北方乡间，在起伏田野上一砖一瓦独自建造一座前卫美术馆。他的故事，在那遥远的异乡，尘封了五十年。

将近七十年前，蒋介石携手宋美龄，在这里接见广场上的台湾民众，这个故事我们已经熟知；而七十年后同一个空间，我们在这个提案会上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来自内陆海滨、城市乡村、本土他方、过去现在，还留存在历史与社会皱褶里的华人故事，有的激情，有的冷峻，有的温暖、有的悲怆；有伤害，但也有情爱；有怯懦，但也有勇敢。它们都等待被吾辈共同伸手，去轻轻扒开，被柔柔清洗。

但，究竟会有多少人愿意伸手呢？这还不是钱与制作资源的问题。故事并不仅仅要被成功讲述，更要被看见、被听见、被传诵，方能真正达成熨平历史与社会皱褶的目的，这也是每一个故事该有的天命。

但在华人社会，我们真的在乎真实故事，在乎真实吗？我在台下聆听这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怀想这些主人公

，他们愿意透过导演之眼，真挚地向我们敞开其生命的起伏跌宕、壮阔与幽微，敞开他们的喜与悲、痛与爱，这其中所有纠结的心境与复杂的期待；再思及这些影片未来在华人社会的命运，在各种历史与社会皱褶的制约底下，将远远不及商业电影、电视剧、广告与网络微电影的传播力与影响力，我不禁深深为之悲哀。

台下我的国际同行们，特别是来自西方国家的，或许不会有我这样的悲哀。在他们的文化脉络与传播环境里，纪录片是一个重要的门类。即便面临各种来自其他类型影片的强大竞争，他们的观众依然保持着对过去现在与未来、对自我与他者的根本好奇。他们在乎什么是真实，他们愿意直视真实，他们愿意讨论真实，他们愿意咀嚼真实，即便那是不堪的、难以消受的；他们知道，唯有掌握了真实，才掌握了生命自我，以及整个世界。他们愿意知道苹果乔布斯的自我中心，他们也愿意知道阿里巴巴马云的胼手起家，他们愿意知道华盛顿的各种纵横谋略，他们愿意面对瑞士安乐死诊所里求死的病人，也愿意认识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对自杀者进行拯救的义工。

因此，纪录片是我的国际同行采购项目的大宗。华人纪录片尤其是他们关注的项目。

我以为，西方社会对于真实的兴趣，乃至对于真实的判准，来自超越现世此在

的某种思维空间建构。在过去，你可称之为宗教，在今天，则是科学、乌托邦主义与法律。

借用古希腊哲人阿基米德的话语，“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地球”

；而这支点，必然是在地球之外的外太空。相应地，撬起“真实”

这个庞大现实世界的支点何在？必然在真实以外的空间。那会是什么？是彼岸、是来世、是告解室、是神界与魔界、是奥林匹斯山与约柜、是科学推理、是司法所架构的想象空间、是未来乌托邦。

相对地，千百年来反复强调“敬鬼神而远之”

“心即理”

“即心即佛”

“以历史为宗教”

的华人社会，对于现世此在本心以外的不可知、未可知世界，对于那个可以撑起真实的外太空支点，那个对于真实的判准，除了成王败寇之外，又有多少兴趣与认知呢？

于是，近年来，国内许多行之有年的独立纪录片展映活动中断，大众浑然不觉也不以为意；制作精良的本土纪录片在取得龙标之后，前仆后继地争取上院线，想跟更多观众结缘，也被扼杀在排片表与票房数字上。或许那是因为近代以来各种历史与社会皱褶的作用，但，归根究底，华人文化里让真实着床发酵的空间，到底存在与否？

因此在另一个饭桌上，我不无感慨地跟一位纪录片导演说：“要知道，要真切地知道，《皇帝的新衣》，毕竟是西方的

故事。”

我想，这是纪录片在华人社会里，所面对的最根本挑战。

这也是我在上海老菜馆，跟徐老师陈述的，我对纪录片之真实的反思。

而徐老师则不疾不徐，回我以她的真实遭遇。

那顿午饭的交谈，为时不长。后来我再次阅读了徐老师的《半生为人》，细细体会书中所描述的，她在70年代与《今天》诗刊同仁的交往，以及自身经历。她是如何置放那些不堪与痛苦的真实境地呢？她的外太空何在？支点何在？首先引我注目的，当然是《今天》诗刊的灵魂人物赵一凡。

在徐老师眼里，赵一凡是她的启蒙者、精神导师，徐老师这么写道：“我从遗憾和悔悟中感知时间、历史和人，感知生命、死亡和爱。为此，我感谢一凡。是他，使我走向人，走向自己。”

从徐老师笔下，我感觉赵一凡是一个饱含灵性的人物：“如果没有一凡，我将不可能从我的黑夜走向我的黎明。我从一凡身上懂得了抱怨没有用，并且学会了不抱怨，这使我一生获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