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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桃李不言（第3页）

想想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

定楷点头道：“这也是必定的，我早说过美人计于他无用。他自己生就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里？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属那个陈氏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传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郭娘子和谢娘子吵架，周常侍摔了一跤——我看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

定棠扑哧一笑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

定楷问道：“大哥可还有人，还是要再去请母亲帮忙？”

定棠看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罢，不管是安

插还是拉拢，他身边总归是有我们的耳目，你不如也留些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

定楷答应一声，见定棠仍盯住那两幅晋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大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

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太子死的，已经隔这么多年，你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定楷答道：“是。”

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哂，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又过数日，定权闲来无聊，便问起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笑，不想果然当真，只得敷衍回答日日都在练习。她回答得犹豫，定权也不说破，随手拖过春坊刚送来的文移，拣了两句叫她书写，见她握笔的模样，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怒，抄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

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

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换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在她掌心击打了

数下，斥道：“再写。”

阿宝不敢接话，只得重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于裙后屈了两屈，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

阿宝撇撇嘴道：“小人不敢。”

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读书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尺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量身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

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

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晌，才笑着解释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作‘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的意思。我出阁的时候，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就是他，听说了他这个诨名，好笑得不行。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是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果不用心读书，不遵你教诲，你也不必去报他爷娘，只管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客套话当了真。先帝山陵崩后，他的遗训不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

见阿宝在一旁忍不住好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回我贪玩没做完功课，怕他知道，就派人撒谎说病了，到底叫他追问了出来，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把我一只手

都打肿了。我回去跟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终有一日当了天子，定要诛灭他的九族。”

他颜色和霁，阿宝趁机追问道：“那么后来呢？”

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上皇帝他就过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

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怀疑又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屈起一根手指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道：“后来我就大了，明白了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功课，他选了好的给订到了一起的。”

他忽然又动手动脚，阿宝脸颊一热低下头去，思量了片刻，道：“我知道，他就是卢世瑜卢尚书。”

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

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谈起过卢尚书，说他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天下皆知。如今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还说……”

定权半日不闻下文，随口催问道：“他们还编排了我些什么？”

阿宝看看他，又垂下了头，低声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极问道：“妍皮不裹痴骨，可知不是妄言？”

他一脸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笑着笑着却慢

慢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整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璀璨生辉。有形的中锋、斜锋和尖锋，无形的神韵、风度和光采，果然只能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出锋的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水中，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志得意满的跋扈少年，在这个初夏因为好心情而比平日平添了几分耐心。于是周循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阿宝倚案临帖，定权在一旁随意翻书，一边指指点点的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覆辙前事一类的古训，心中大不以为然。怒目片刻，愤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