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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语地望着梁上的藻井,摸了摸鼻子。她趴倒在他胸口,狼狈得无地自容,手一撑便慌忙要坐起来,却听得他自胸臆间发出一声闷哼:“你要压断孤的骨头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心乱如麻地收回去,他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子。
她别过头去,将手掌握得紧紧的。他抬眸瞥她一眼,也不起身,就这样斜躺在席上,宽大的带了薄茧的手掌慢慢覆上她娇小的拳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了。
被炭火烫得发白的掌心已全然不见原本的静洁莹润,没有及时包扎,刚才又强行握笔,皮肉裂开数处,泛着可怖的猩红,与炭烬混在一处,倒似发焦的颜色。然而他的手却是微凉的,刺得她更加活生生地疼……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眸中掠过暗光,语气有些不善。
她轻声道:“奴婢自己不小心,试香的时候误触了炭火。”
他摇了摇头,“寻常试香不会伤这么重。”
她低头,不再言语。
他审视她片刻,终于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她如蒙大赦,手一刺溜缩进了袖子里。他顿了顿,坐起身来,执笔舔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既不肯说,孤便不问了。”
她看墨已干了大半,又执起砚滴来。他失笑,“叫你添香扫地你做不来,这种文人雅士的事情你倒做得齐全!”
她静了静,和缓地道:“不瞒殿下,奴婢先父曾是个教书先生,奴婢侍奉书砚,因而学了几分书房里的活计。”
他一手执简一手握笔,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方才说什么,君子有质而无文?真是一知半解的瞎话!”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包,她脸上阵红阵白,心里却还不服气,清声道:“君子自然是文质彬彬的好,但文质若不可兼得时,还是质为先。”
他一挑眉,“这是你的话,还是圣人的话?”
她怔了怔,声调便低了一阶,“是奴婢自己的话……”
他又笑了,“还算诚实嘛。孤告诉你啊,普通人呢,自然是质为先;但为王者呢,必须是文为先。明白了?”
什么明不明白,他这是强行灌输,要她怎么争辩?他看她面色不豫,又轻哼道:“人主之‘文’,是一种气度,上位者气度端严一丝不苟,下民才会心生尊敬——你不懂便算了,横竖与你不相干。”
横竖不就是洁癖么,哪来那么多说道!她腹诽着,稍稍抬眸去看他,刀笔摇动,宽广大袖漾出水一样的波纹,门外暮色降临,他冰冷的眼底好似融化了些许,专注做事的样子俊美得令人心折。他落笔成文,字迹刚劲清瘦,棱角锋锐,笔画拗折,不似她的字那般隐藏了性情,而全是峥嵘外露的。她看得怔怔然,连手上沾了墨渍都不知道。
他忙拂开她的手,“越帮越忙!”
她有些讪讪的,“奴婢这便去盥手。”
说着往外走,他却忽然发话道:“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她愕然回头,他掷了笔,懒懒散散往凭几上一靠,眉眼斜逸风流,“孤一个人读书闷得慌,过去那些丫头连大字都不识,孤的课业都没人督促。明日你便随孤一同上太傅府上去。”
她惊诧莫名,浑然摸不清这古怪的少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主意。宗室带个奴婢去听讲是常事,可让她督促课业又是作甚?难道还真要伴读不成?
他看她那结结实实受了惊吓的模样,心情无端松快了几分: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来,双眸都灿灿然如缀了漫天星子,促狭的薄唇轻启:“记得带《毛诗》。”
晚膳之后,梁王便不见踪影。阿暖一个人回到勿忧宫,想了想,还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处仔细检查了,确认是真真的干净无尘,才放下心来,往外间阁子里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么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净,找来粗布,随意包扎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墙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来。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叠着许多书简,都是粗糙的麻绳编连,年深日久偶有脱落,被人用杂色绣线重行密密地缝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抚摸过那针脚细密的绣线,仿佛看见母亲在灯下为她编连简牍的样子,温润的眸光,宁静的神色,永远淡然不惊,永远风和日丽。
梁王顾渊回卧房时,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墙角,对着一箧书册出神的样子。
他静了静,原要迈进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
她连忙将《毛诗》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礼,“殿下。”
他凝视她的脸,明明是个满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却偏做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样子来——他不自觉斜了嘴角,袍袖一扬,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儿落进了阿暖怀里,“治烫伤的。”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赶紧治好,休到先生那边拿不稳笔丢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贴身侍婢,其实并不是很累。因为梁王生性好洁,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当真“贴身”
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间的更衣就寝。她在阁子里歇着,与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边空旷卧房里的灯火直到子时方熄,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掀被声。也许是春夜太过静谧了,那声音从她的耳朵直窜进了她脑子里,闹得她脑中一阵嗡嗡乱鸣。
真的进梁宫了……真的见梁王了……却又真的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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