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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法想象当无数火把从漆黑一片的山林中像一条火龙冒出来时我们的震惊,前山后山村前村后四条火龙最后在八卦村口合龙,并且前后三层包围了整个八卦村。我们隐没在黑暗的山林中悄无声息,苏子春死死盯着火把结成的一条条火龙,他眸子里也清晰地映出一条条火龙。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这可能是冲苏锦书来的,是皇上孙皓对二圣的报复。时间刻不容缓,他们马上就会合围而上,包围圈一旦缩小我们将插翅难逃。我们必需声东击西,马上我从后山突破火龙,他们必定集中力量围追,然后你们看到火龙断裂处就冲出去,先不管死活,唯一的办法就逃出去。”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就看到火龙正在收缩,并且传来马无齿的声音:“苏子春、苏锦书,你们跑不了啦,太初宫都知道是你们是晋王司马皇族之后司马瑞、司马瓒。快快出来吧,吴王孙皓绝对优待你,吴王派出宫中皇爷的香步辇来接你入宫要与晋国结成城下之盟,快出来吧。”
苏子春眼睛里冒出火花:“果然是冲着你我来的,他们果然把你当成了司马瓒。快,按我的计划实施,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他朝上纵身一跃,却被黑暗神秘闪现的庞少白按住。庞少白低声说:“他们正是冲着你苏子春、苏锦书来的,他们要活口。快,跟我来——”
我们一行随着庞少白疾步赶到鹅掌楸树林之外,呜咽的水声告诉我已经进入八卦溪,溪水在卧牛一样的巨石下跳跃着流向山下。我们在卧牛石下埋伏不动,溪流上空被纵横交错的灌木、藤蔓覆盖,不深入到溪畔根本无法现。我们在庞少白带领下沿溪向上,经过一道横溪而过的木板桥,突然板桥上火光冲天,有兵士大叫起来:“司马瑞、司马瓒就在这里。”
火龙马上向此汇集,无数火把投到八卦溪中,虬曲的树枝噼哩啪啦燃烧起来,引燃了山坡上的林木,大火席卷而起,将八卦岭照得一片雪亮。我们在溪谷中慌不择路倒退,我一脚踩滑从一块大青石上摔倒。这时候带着火的箭簇雨点一样密集坠落在这一片溪谷里,我从溪流中挣扎着就是爬不起来。原来我是中了一箭,那支箭簇正插在我胸口,我浑身无力拔不出来。这时候我看到火把正在向我这边汇集,几十个吴兵狂叫着“司马瓒”
围拢过来这,我觉到我好象必死无疑。一个持刀男子缒着藤蔓横空出现,他像荡秋千一样在八卦溪上空荡来荡去,他手中的刀寒光闪闪杀人如同削萝卜,所到之处一片鬼哭狼嚎。后来我知道这个荡秋千的男人就是毕飞羽,在他双刀掩护下我暂时没被吴兵擒拿。庞少白这时候出现了,他用唯一的一只手架着我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水碓坊,后来我回忆往事时才现那处窝棚正是他架设在溪流上的水碓坊,那架木制水车仍然高高耸立着在溪流之上,半响吱呀转动一声,接着半晌再吱呀转动一声。每一次的转动带起沉重的榫头,石碓就高高地、艰难地升起来,然后轰然跌落到石碓窝中,沉重的闷响咚咚咚地响起来,仿佛大山的心脏在顽强跳动。
这时候庞少白呼吸变得急促,他一向慢声细语,从来也没有出那样粗重的呼吸。溪流两岸重新聚集了火把,传来杂沓而零乱的脚步声,八卦溪已经被层层包围,看样子我即便长出翅膀也难以飞出去。庞少白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轻轻一推,将我推向一道草帘,草帘后面一片漆黑。徽州的夜晚总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徽州的夜晚黑得像一坛墨汁。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草帘后面的松林里全是一条条烟垄:长长的烟垄匍匐在地,那些青砖砌就的烟垄里一年有三季燃烧着带有松脂的松树,在烟垄垄壁上熏出漆黑而厚重的烟炱,那是做徽墨的最佳原料。庞少白熟门熟路将我拖进一条烟垄,扑鼻的松烟带着一股浓郁的松香,一刹那灌满了我的鼻孔和口腔。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烟垄外就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喊:“司马瓒,我早看到你了,你穿着苋菜红骑马袍,你跑不了了,摆在你面前的路就是一条死路,。”
这时候庞少白投向我的目光像一道耀眼的闪电,他从来不曾有如此杀伐和果敢的目光,那目光像刀子一样令人胆寒。他狠狠搡了我一下,就在我一愣怔间他用他的残臂配合另一只好手迅脱掉我那身苋菜红灯草边窄袖束腰骑马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实在无力反抗,他在剥下我的外衣之后停顿了一会儿。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任何表情,只感到有两颗沉重的水滴滴落到我脸上,那应该是泪水。这时候我吃惊了,抬起手想抚摸他的面庞,他捉住我的手,俯下身吻着我,是疯狂地吻,他的舌头伸进我的口腔疯狂地搅动、吮吸着我的唾沫。他吻得力气实在太大了,几乎把我嘴唇咬破,几乎使我窒息。他突然又停止动作,站起身来,然后缓缓转身,像一只出洞的豪猪一样射出去。
后来我在千雪、苏子春、毕飞羽亲眼目睹下惨烈自杀的那一幕在吴国兵士之间广为流传,最终成为传奇。传说那一晚我从烟垄中最后实在无法存身,因为当晚我误入的烟垄并非平常的松烟垄,而是油烟垄。这里需要专门对徽州墨家取烟造墨做一点专门的解释:虽然徽州的松烟墨乌黑亮、松香扑鼻,但是文人雅士对墨的要求多种多样。油烟墨因为墨色温润油亮,成为书法作品后带有一种松烟墨所没有的珠光宝气,看上去更显得高贵,所以它很受皇家宫廷欢迎。油烟墨虽然同样取自烟垄,它是它并非砍松烧烟,而是燃灯取烟。油烟取的是桐油灯的烟炱,成千上万盏桐油灯将烟垄照得灿烂辉煌,每一盏桐油灯都长着一朵树叶状火焰,一千朵一万朵火焰燃烧着飘忽着。那晚上桐油灯当然是熄灭的,但是所有的灯盏都在,吴兵不知道那几十条、上百条烟垄中哪一条里是我藏身之地。他们随手由前向后乱扔火把,烟垄中的桐油灯一盏盏燃烧起来,这让我实在没有办法继续躲藏下去,我像一只豪猪或兔子射出了烟垄,那一身苋菜红骑马袍飘扬起来,谁都知道那就是我左御史大夫,只有他穿着这一身苋菜红骑马袍。在我的后面吴兵们出一阵狂呼,大呼小叫:“司马瓒,司马瓒,就是他,就是司马瓒,他跑啦。”
所有的灯笼火把一齐围追上来,团团将他围住。重重围困之下苏锦书跑是跑不掉的,只能跑到水碓坊。所有的灯笼火把照着他,那水碓不知道周遭生的一切,溪水依旧哗哗哗地流着,流进缓缓转动的水车里,带动那只沉重的石碓缓缓升起来,又轰然跌落在石舂窝中,出巨大的声音:咚!咚!!咚!!!冲击声震耳欲聋。苏锦书冲进水碓坊时情不自禁地跪下来,吴兵一拥而进的一刹那间他在石舂窝前停顿了一刻,突然将脑袋探进石舂窝。也许是提前感觉到疼痛,他双臂突然抱住脑袋。这时候那只高高抬升起来的沉重石碓轰然砸下来,一声闷响,血光飞迸,黑暗无边的徽山深处,久久回荡着水碓坊的石舂声:咚!咚!!咚!!!
千雪和丽阳公主一直记得那个春雨绵绵的清明时节,吴兵抬着无头无手的苏锦书顺流而下进入建邺城的情景。在回忆往事时两个女人的记忆出现了严重偏差,千雪认为那天暴雨如注,雨水打在丹阳郡青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朵明明灭灭的水花。而丽阳公主则记得那天细雨无声,无声的细雨如麻如丝在天地间扯不断地扯着,漫天飘洒的雨丝将建邺城皴染得水墨淋漓。她俩人有一处记忆互相吻合,那就是苏锦书的尸没有进入太初宫而是停放在朱雀门外的丹阳郡内。在丹阳郡南门用芦柴搭了个棚子,里面就停放着我那具无又无臂的尸体。千雪与丽阳公主都很悲痛,据说丽阳公主在皇爷孙佩的病榻前哭得死去活来,两个一向掐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在我的尸面前第一次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这是后来丽阳公主告诉我的。皇爷双眼微闭在病榻上像死去了一样,御医对他这个口、眼、肛溃烂之症束手无策,我曾经装模作样地给他开了几副清热解毒药,每一副里都加了甘草,但是皇爷的病总是没有起色,而皇上则乘机重出深宫,把对我的传说当真,派出重兵追杀。
那天雨水最后停了,昭明宫外的合欢树枝叶上滴下大颗大颗明亮的雨水,几只赤乌鸟在宫瓦顶上跳来跳去,一弯七彩霓虹从燕子矶那里升起,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另一头落到太初宫的玄武门上,霓虹的光彩将太初宫映照得金碧辉煌。这一道彩虹让千雪与丽阳公主仿佛看到了希望,她们怅然若失地坐在昭明宫中,丽阳公主长年就待在那里,而千雪在昭明宫之外的南宫,那是皇爷妃子们居住的地方。千雪不走,就意味着她要和丽阳公主说话。丽阳公主不赶她走,就表明丽阳公主今天对千雪不反感,对两个一直在互掐的女子来说,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两个女子在那个雨后新月如钩的夜晚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丽阳公主的脸在宫灯下显得有点不真实:“刚才小睡了一会儿,就那一会儿还做了一个梦,好象是专门为了这个梦睡的,很奇怪,其实我一点也不磕睡。”
千雪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什么梦啊?”
丽阳公主说:“应该是左御史大夫托梦给我,告诉我他没有死。”
千雪说:“我也不相信他会死,可是,千真万确我是在八卦岭上亲眼目睹他双手抱住脑袋,一头扎进了那个水碓坊的石舂窝里,沉重的石碓砸着他的脑袋。他死得真惨哪,真惨。”
千雪嘴里说着,脸上却静静地淌下两行泪来,泪水打湿了她那身藕荷色饰有两根飘带的春裳。丽阳公主没有说话,停了停千雪说:“那他在梦中就没有说什么嘛?既然托梦给你,总要有所托附。”
丽阳公主点点头,说:“他说了。”
他正想继续往下说,突然黄嬷嬷端着一罐蛤蚧火腿煨鹅掌进来。她淡淡地瞥了千雪和丽阳公主一眼,她穿着一身石青色麻丝宽袖裳,鬃间不见一丝乱,后脑上那个鬏插着一支普通玉簪,她永远显得清爽、干净而安祥,隐约有一种不同于宫中老嬷嬷的文静气质。她走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没有出一点声响,她将蛤蚧火腿煨鹅掌放到桌上,又从跟在身后小宫女的托盘里取出汤勺与瓷碗,舀出汤来,一一送到千雪和丽阳公主面前,然后跪下说:“天色已晚,大公主和侧王妃还是早点休息吧,左御史大夫的事早晚会水落石出,大公主和侧王妃不必操心,妄议朝政,犯了宫里大忌。”
丽阳公主并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帘陷入长久地沉默。而黄嬷嬷却并不离开,她不离不弃地站在千雪与丽阳公主之间,枯叶色的脸庞上皱纹纵横交错,隐隐有一种不安和焦虑。最后丽阳公主将愠怒的眼光投向她时,她铁青着一张脸意味深长地看了丽阳公主一眼,又看了千雪一眼,将目光投到昭明宫高高的宫墙之外,然后悄然退去。
丽阳公主后来和千雪就默默相对而坐,黄嬷嬷不一会儿又出现了。她这次没有说话,她是来收碗盏的,这不属于她份内的活她也全都包揽下来。她就站在一侧静候千雪将汤喝完,她嘀咕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春将尽,大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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