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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饭食吃紧的日子,仰望着太阳,想着去哪里做工。有饭食的日子,仰望着月亮,念着娘跟妹妹。长时间没工做,就去寺里,自有释参师傅管吃喝。零零碎碎地打了两年短工,程家庚还是学打铁了。
东升打了三年铁,长得黝黑壮实成了个大小伙儿。平日里不专心,没少挨师傅踢屁股。师傅有个闺女香秀,东升偷藏了姑娘晾晒的小手巾。为要回自己的东西,香秀答应他牵一下手。牵到女孩子手,东升感觉麻麻痒痒,牵上女孩子手,他盼了好些年。小时候手拉手转圈圈儿,没有一个女孩子愿跟他牵手。梦里跟师妹相抱过好多次,还尿了炕,可师妹也不喜自己,东升有些难过。这时,有人要拉他去深圳建筑工地。
东升跟哑巴师傅比划说,师傅耶,天下三样儿苦,摇船打铁磨豆腐,俺不想干咧。沈师傅抬脚又要踢他,东升跳到一边再比划,恁就放徒儿一条生路呗。沈师傅打着哑语:没想打了两年铁,恁还是头拴不住的野驴。东升双腿打弯头伏地,咚地,给师傅一个响头。
东升拿着个铁圈圈,小黄狗钻来钻去。去年,那只跟他们相依为命救过庚庚的狗,在成为老黄两年后老去了,十一岁上,还没达到铁佛村的狗十三岁平均寿命就老去了。幸好老黄有崽儿。他俩不想任何狗冒犯黄黄阿黄老黄的名字,为狗崽儿起名二黄黄。二黄黄一反老黄的忧郁,天生欢快。“师傅放俺走咧,差不厘儿(差不多)恁也能打成铁。”
东升转悠着眼珠子告诵庚庚:“恁要打成铁咧,可得把那个俊丫头扒拉到手。”
面对着多次登门的庚庚,沈师傅跟老婆弄出了个“约法”
。分了田地,头一约有活儿打铁没活儿下地,二一约要干满三年。点头同意了“约法”
后,庚庚住进沈家,拉起风箱。有饱有暖,村里人见庚庚终于有了靠谱的着落替他高兴。
青褂子青裤子白毛巾,老少师徒俩一样打扮。师傅敲小锤庚庚抡大锤,叮当叮当叮叮当,庚庚脸上有了笑容。叮当叮当叮叮当,师傅找瑕疵庚庚细打磨,两年大锤抡下来,庚庚长了肉窜了身子。叮当叮当叮叮当,香秀送水喝时,庚庚跟师妹说话有了脸红心跳的感觉。
放下耙子拾起锤子,白天下地夜里打铁,三年过去。跟媳妇商量后,沈铁匠把打铁的淬火要领教给了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村里人说庚庚杨白劳的日子熬出咧头,可以撂个蹶子个人干。直到把闺女许配给庚庚,人们才明晓老沈两口子的老算盘。
为了早传宗接代,铁佛村的小伙子一般二十岁上下就娶媳妇。不够婚龄,先娶亲后登记,先生娃后安户口。释参师傅一纸婚书,老支书庄严宣告: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新郎程家庚,新娘沈香秀。此证也。十九岁的程家庚成家了。自己破家烂物,只把奶奶留的红色粗布包跟白连纸本子拿了过来。
老沈夫妇哑巴,而闺女不但健康正常,且长相俊秀。三天两头跑去城里,穿衣打扮像个城里姑娘。娶上媳妇,程家庚清明时带着香秀去上坟,在奶奶跟爸爸的坟前流下了泪水。
主人娶媳妇,二阿黄也跟村里的母狗交配,猫三狗四,幼崽儿能离开妈妈后,被二阿黄领了回来。眼瞅着人畜升腾,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五十出头的沈铁匠急病去世了。十二岁跟着父亲打铁,为俩“烧刀子”
打过砍刀,俩人都用砍刀砍杀过日本鬼子,那事里也有着自己的功劳哩。茶余饭后,他不止一次地跟人炫耀此事,沈铁匠临终嘴角带笑。
想起爸爸是鼠年走的,师傅又在鼠年去了,程家庚对鼠年产生了恐惧。
鼠年灾牛年累,而这个鼠年,人们种棉花挣到了不少钱。政府要求,农村家家户户种棉花。一到秋上,人们长在地里,捉虫打药拾棉花。看着院子里房顶上那一片片雪封地一样晒着的棉花,想着富裕起来的人们,程家庚谋划着扩张铁匠铺,要为人们提供更好更多的农具。师娘点头,怀孕的香秀尤其支持,男人挣咧钱,她就能多跑去城里的商店花销咧。
拿出所有积蓄,又借了一千二百块钱,扩建火炉,招了学徒。铺子面貌一新,程家庚要做柳城最好的铁匠铺,做大铁匠,做铁佛村头一个万元户。成咧万元户,老程家就扬眉吐气咧。成咧万元户,他就要去寻娘跟妹妹。
然而天不遂人愿,市集上冒出了大量城里工厂生产的农具,远比手工烧打的结实美观。少有人来铺子里打东西了,些许的农具维修,没有多少收入。买回工厂里做出来的铁具,程家庚呆呆地凝视。时境变迁,老手艺再好也拼不过机器。收不回投入,一下子负债累累,被四个借款人催账催得焦头烂额。
想来想去,华山一条道,出去打工,挣钱还账。
留给肚子隆起的媳妇两百块钱,托付给师娘照料。揣上剩下的六十块跟十三斤全国粮票,凌晨四点钟,程家庚走出了家门。
前脚迈出过道,一束手电筒的光线照了过来,黑暗中有人道:“大半夜的,去哪耶?”
“二哥,恁、恁就容俺一时呗。”
“钱俺也是汗珠子砸脚面摔八半挣来的,不还账,恁别想出村半步。”
“二哥咹,俺身上就、就六十块钱,先还恁四十,挣钱回、回来头一个还、还恁。”
冰冷的大手抓着他不松开。程家庚腰一弯,把头拱进了二哥怀里。漆黑的夜里,他做了无奈的一躬。随着二阿黄一声叫,全村的狗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看着晚饭后香秀哼着曲儿,赶去别人家看电视的背影,他心里难受。而现在,不仅没有让看得起自己的师娘跟媳妇过上好日子,还被追债追到这般。从二哥身上起开的那个大脑袋,已是满脸的泪水。
不走大道,出村拐进麦地里,程家庚一路奔着西南方跑向火车站。天蒙蒙亮时,小巷子钻出来,迎面碰上骑车追来的又一个债主,人车相撞,两人一块儿摔倒在坚硬的冻土地面上。好说歹说,把兜里的钱连同十三斤粮票全都给了人家,才得以放行。
站内火车的鸣笛震耳欲聋地传来。出站口两侧的白灰墙上各一排正楷大黑字。左侧: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右侧: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站前,乎乎的大风号子般吹叫着。一九八六年冬天里的这个清晨,二十一岁的程家庚囊中空空。
“呔,庚庚去哪儿?”
听到问话,程家庚身子随之一颤,待抬头时瞠目结舌:
身着青西装、脚蹬白球鞋的刘东升,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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