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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吉自马上下来,解下鞍边悬挂的锦盒,双手恭敬有礼递给笑呵呵的孟宽,讲话时面容端正:“我知道孟刺史不在,这是良川王府年节份利的赏赐,请伯父代刺史大人收下。”
因孟苍舒吩咐过,良川王府有什么送来的和拜托的事儿,只收下和答应就好,孟宽对儿子的话一向记得清楚,接过沉甸甸的锦盒,不由感叹:“果真是王府的节礼,盒子都怪好看的。姑娘当差辛苦,今日天冷,进来喝口热水在走。”
孟宽自那日误会,也还是不知萧玉吉的真实身份,一口一个姑娘叫着。萧玉吉听了却不觉冒犯,她挺愿意同这位老者说话,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自他的言行中探知一二孟苍舒那超出世人认知的智多近妖是从何来,于是便应着谢过,跟上孟宽进到厅堂。
后院正厅前原本是块荒地,可现下竟整整齐齐垒起了矮墙,孟宽一边走一边自豪地介绍他为儿子精心设计的宅邸,哪处将来可以建个回廊,哪处又能种什么花都想得极为妥帖。
而厅内看陈设和铺挂都已比从前萧玉吉来时好了许多,他知道这些定然是孟父亲手操办,就凭孟苍舒那脚不沾地的忙碌劲儿,估计现下还没认全这临时衙门的屋子。
许是要到年末了,见孟苍舒与父亲团聚,孟宽又慈父心肠如此照顾儿子,萧玉吉不由得心中略有自伤。
今年她爹的正旦节日,是要和新皇后一起度过的,有没有她和弟弟,皇宫里的日子也还是一般莺燕热闹。
她不动声色,表情一如既往平静,心中怃然唯有自己知晓。
“姑娘,这快到年下了,想家了吧?”
萧玉吉猛地一愣,顿时警觉。
孟宽笑着坐下道:“年轻人就是这样,不爱和人说自己惦记家和家里人,好像说了就是没出息,会让人笑话一般。这点你们刺史就想得开,有什么没出息的?惦记家和家人才是人之常情。他一天到晚信上说想家,也没个正形……对了姑娘,你过年是在这里继续给公主殿下办事?可是不方便回去?”
萧玉吉听了这话,略略放下戒备,喝一口水,微微摇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良川王殿下离不开人,家中……父亲再续弦妻,也不需要我操持什么。”
听了这话,孟宽似恍然大悟,目光和声音里又透出百倍的慈和:“没关系,咱们不计较这个,凭他再娶,那不也是你爹么?难道你还不是他闺女了不成?”
许是太久没有和上年纪的老人说话,加上孟宽之慈祥随和实在足以让思乡之人在即将入年的孺慕之子放下心防,萧玉吉忽得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不知怎么和孟苍舒开口的话,问问他爹一些不紧要的也是无妨。
她是敢想敢为之人,于是下定决心后当即开口道:“……伯父,我见你和孟刺史父子和睦,十分艳羡,可有人家中却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请伯父赐教一二,伯父是敦厚老者,见识比我们小辈多,或许能指点我们的迷津。”
“好好好,你慢慢说,我反正也没什么事。”
孟宽只是当小女孩想家了,见了老人便似见到自己父母一般想说会儿话,干脆也找个另边的位置坐下,笑呵呵静静听着。
“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一个朋友。”
萧玉吉唯有这样才能张得开口,“她家兄弟多,家资颇丰,如今父亲要他们各过各的,她疑心父亲有偏私,却也知道不能直接去问,她更疑心父亲往后会不顾念从前的感情,让她和弟弟分出去后日子难过。”
孟宽听得极其认真:“可是他分家时偏颇了?教你那位朋友觉得不公?”
“他分产业时……不许几个孩子互相打听,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各自得了什么。且他明知我朋友日子过得艰难,却从未在旁人面前提及,只私下派人来说知道这难处,额外给些东西财帛,但朋友也不知道,是兄弟们都有的,还是父亲只看顾她日子不易,额外惦念……与东西相比,这份亲恩她心中更是看重,然而却不好开口去问,只能憋闷心中郁郁寡欢。”
孟宽听罢低头笑了笑,复又点头道:“我晓得了。姑娘啊,不知道你……和你这位朋友有没有听过百仙翁的典故?”
“……我不知她是否听过,我确实不知,请老人家赐教。”
“不敢不敢,就是咱们那边一个传说罢了。说本地几百年前有个老头,活了一百岁,家中有一百间房,膝下有一百个儿子,所以人家叫他百仙翁。”
孟宽又起身给两人各自添了回茶,重新落座,“他的儿子如此多,平常却相处融洽,兄友弟恭,旁人羡慕不已,就去问他,说自己两三个儿子,尚且为那几亩薄田争得头破血流,怎得他这么大家业这么多孩子,却能处置得当呢?”
萧玉吉听得全神贯注,想都未想便说道:“那定然是仙翁处事公允,孩子无话可说。”
谁知孟宽却大笑起来,而后道:“我的傻姑娘哦,天底下便是皇帝也不敢说自己事事公允。”
萧玉吉听了这话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口唇间也尽是苦涩。
“那百仙翁就告诉人家:我做得很简单啊,无论哪个孩子,什么都不给,既然人人都无,哪又哪处去比较自己是不是一碗水端平呢?”
萧玉吉听得这话,顿时有些了然典故的喻义:
多做才会多错,如若不做,那自然叫人挑不出理。反正他们几个孩子都是放到外面去自己的郡国里,就算父皇不过问,也是天经地义。只是如今父皇私底下传了话,倒让她想些有的都没的。
其实父皇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越是离得远的孩子,不好沟通,索性他就各个私下恩惠,而不将赏赐摆在台面上,免得人人比较心有怨怼,弟弟虽然年纪小,可将来也是会长大的,到那个时候兄弟们为心中不平争执,可就不是寻常人家那样吵闹推搡可以解决的了。
虽然也是父亲的苦心,但萧玉吉仍心中微凉,惆怅四溢,只觉天家亲情也需小心翼翼,倒不如曾经幼年时坐在父亲马鞍前,他亲自教自己骑马时来得那样温馨畅意。
看她的神情,孟宽只觉垂怜,小小一个姑娘就这般心思沉重的模样,便还是将故事接着讲了下去:“那别人又问了,你这么多儿子,岂有不偏疼的道理?他说:儿子们我哪个都偏疼,便是公允了。旁人不信,他就解释:每个儿子刚出生时,他都是我最偏心的那个,这样一来,不是每个都公平么?”
萧玉吉愣了愣,忽得跟着孟宽一起笑了。
这话听着狡辩,可又有点道理在其中。
“姑娘啊,回去劝劝你那个朋友,就说,人的十个指头都各有短长,更何况人心呢?做父母的有时候照顾不到,那是他们不对,多提醒着点,该要慈怜就要,别端着藏着,千万要教长辈知道,不然他们还真当自己是天底下头一号公正的爹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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