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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大包粽子,沉甸甸、凉津津地搁在微微的腿上,微微心里头隐隐绰绰的有个不成形的想法,可是实在太模糊。微微问门房师傅,那个人一般什么时候过来找她,师傅想了一想说,这倒说不准,有时上午有时中午,也有时到晚上七八点钟才来。要不,下一回他来了我给你打电话?
微微想一想说不用了。微徽回家后想了很久,她明白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是很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是也不全然是为了好奇。
她活到这么大,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自己找一个精神的依托,最初的何启明,后来的陈晓薇,到现在这一封叉一封充满了关切的信件还有一件一件不算贵重但很贴心的礼物。她走了那样长的弯路,好容易才懂得从自己身上找依托,可是老天又把这么个事放在她的面前,她得把事情弄弄清楚,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地待她,他又有什么想法。弄清楚以后,她与这个人或做朋友或成陌路,都不要紧。
她顾微微可以爱个人或是恨一个人,但是绝不会再依托一个人的感情。
第二天,颐微微也买了一些端午节的时令食品,连同一封信,交给门房师傅,说什么时候她家的亲戚再来了,麻烦转交一下。
微微在信里写: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关心。但是我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受着你的好意,也不合我做人的准则。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是谁,让我可以当面谢谢你。或许你不愿意告诉,那么我现在就在信里谢谢你,以后,你所有的好意请原谅我再不能接受。
然后,微微就有好些天再没得到那人的消息。
沈佑书跟着顾微微他们回到了南京。
微微当时提出来的时候,觉得佑书伯伯可能会拒绝。可是他说好。
回南京的车上,母亲有点晕车,微微急得了不得,佑书伯伯拿了水给母亲喝,在她的一只手的虎口上一下一下地掐着。母亲渐渐地睡了,微微听见佑书伯伯眼她说“我找了你好久。”
回到南京以后,沈佑书给了顾微徽一张存折,说是他这些年存的。微微死活不肯要,佑书伯伯说算是叫微微替他存着的,他现在视力不大好,每回去趟银行填单子都挺费劲。徽微看那存折上,一笔一笔,很多的记录,还有最后的总数,眼泪就不能控制地掉下来掉下来,沈佑书替她拍着背,微微说:“可惜我妈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佑书说:“那个不要紧。我记得。”
母亲并不能认出沈佑书,但是微微记起她当时却能认出陈磊伯伯。
微微后来想明白了。
因为在母亲的心里,陈磊会老,佑书不会。
顾微微知道沈佑书当年并不是战死,而是被捕。她当时是很想问一下佑书伯伯他后来是怎么回国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微微后来特地去查了不少的资料和书籍,都是有关志愿军战俘的史料。她一边读那些史料一边不能自已地哭,在图书馆里,四周都那样安静,顾微微就坐在靠窗边的角落里,无声而疯狂地流泪。
微微想,沈佑书他对国王的一切从来不说,一个字也不说。他回国后没有找到母亲,是怎么又到苏北的,他也不说。
他只像一个一辈子只待在家乡的人一样,就那么老了。
回到家的时候,微微看见母亲、佑书还有小保姆来弟坐成一小圈,在剥毛豆,安安静静的,三个人都笑眯眯的。微微知道来弟很喜欢佑书伯伯,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老头子,还教她好多事,人又安静,一句多话没有。
来弟看微微来了,抬头笑道:“爷爷说多剥一点儿,他做毛豆干给我们吃。阿姨你洗不喜欢吃?”
微微也笑起来说当然喜欢,说着就去簸那一箩的毛豆,刷拉刷拉。母亲这一会儿很慈爱地看着她,又看看沈佑书,握了拳伸过来,沈佑书张开了手掌接着,母亲便把手里的毛豆一粒一粒地漏到沈佑书的手心里。
微微想,她今后再也不为佑书伯伯流眼泪了,也不为母亲流泪,他们是不要别人可怜的,可怜是一种多么浅白的感情,配不上母亲与沈佑书。
老房子只得两间屋子,微微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佑书伯伯,自己跟母亲和来弟住略大的那一间,他们家具不多,倒也不显得有多么拥挤。顾微微听着母亲在身旁的呼吸声,觉得特别安心,一夜一夜的觉睡得都特别好。
微微发现佑书伯伯很能干。她有一盘很久很久以前的盒式卡带,偶尔她还会拿出来听听,那天听着听着便卡住了,一盒带子全散了,说起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这种带子已经绝版了,是微微少女时代省吃俭用买的。可是当她下班回家后发现,带子竟然被修好了,放在桌子上,来弟说是爷爷弄的。
微微把带子放进录音机里,真的还可以听,有些地方略有些变调,邓丽君轻柔地唱着: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微微跟着唱起来: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微微一直叫沈佑书伯伯,后来她改了口,叫他白白,听起来与伯伯很像,南京方言里头还有一层意思,是爸爸。
有一天微微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浦口那边的火车站至今还在使用,一天里还有两趟小火车开过。微微想起一件事,就对母亲和佑书白白说,我们去浦口看小火车。
浦口火车站真的很小,不过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树。佑书白白看着那些树,对微微说,这些梧桐可不是法国梧桐,是真正的中国品种,古代人叫做碧梧的,就是可以引来凤凰的那种。
“那年,我们走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上的火车。冬天,梧桐树都光秃秃的。”
他说,“那时我想,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或是夏天了,那个时候,一定又是绿叶满枝,或许飘一天一地的梧桐絮子。”
一列小火车突突地开过来,很慢。
母亲盯着那缓缓开过的小火车。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近得听来格外地鲜明:咣咣咣咣。
母亲就跟着那小火车走了几步。
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母亲回过头来看沈佑书,沈佑书便走上前去。
顾微微看见,年轻的沈佑书与同样年轻的江淑苇,沈佑书一身土黄色的戎装,背着背包,斜跨着水壶,风尘仆仆的,江淑苇身上穿的是布拉吉,绑着长长的麻花辫子。他们走到一起,紧紧地拉着手。
微微耳朵里隐隐地听得人唱,曲调稍微有点变调,但是还是可以听的: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母亲江淑苇一时可以认得出佑书,一时又不认得。认得的时候,与佑书很亲近,不认得的时候,很周到客气。沈佑书并不在意江淑苇记得或是不记得他,他总是淡淡的,但是顾微微知道他是快活的。他与母亲都胖了一些,微微还带他们去查了一下身体,都还没有大病。
六月底,微微自己倒受了点伤,她新买的一双高跟鞋,买的时候微微就觉得跟有点过高,可是实在爱那个款式,还是买了,谁知就把脚给伤着了,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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