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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峦从他昨晚看的书里找到邀请函,拿出来摊在桌上,又四处找钢笔,寻摸一圈,现就在眼皮子底下,不由失笑。笔尖划过纸面,窸窸窣窣的轻响。边峦将邀请函摊在桌上,吹了吹姓名上的墨迹。岑儿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张画稿,拿起来对着光端详。
“看什么呢?一刻也闲不住。”
边峦将邀请函拿起来扇了半天的风,摸一摸字迹,已然干涸,于是起身走过去,把邀请函递给她,北堂岑一扬手中的稿子,问“这画的是什么?”
“厄洛斯,爱欲之神。”
边峦瞧着稿纸上早已失去本相的形状与色彩,放心地说“神谱中写道,永生神里属她最美,她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她促生了众神的生育和相爱,她是宇宙最初诞生新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创造本原的化身。”
短暂的沉默之后,北堂岑嗯了一声,反复又看了两遍“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我。不是我乱翻,是刚在地毯边上捡到的。”
那只是元素和符号抽象构成的画面,割裂了能指和所指的一切联系,不再具有任何清晰的意义。边峦闻言愕然,他确照着岑儿的侧脸打一副底稿,可在拆解和重建之后,已然显得面目全非,杂乱无章。那画面像天也像地,像石又像树,既是冲刷山脊的洪流,也是蔓延荒原的野火。怎么可能看出来…
家中嫌雪厚积,已无他喘息的余地。他希望自己能全然脱离,姿态好看地扬长而去,像逝川之水那样去而不返。可为什么岑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人工干预河流改道?他想不明白——抛开所有工程规划的原则和要求,岑儿是个有家室的人。
实际上那只是没来由的预感,雌性生物与生俱来的感知。北堂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在看见边峦的反应之后却感到心胸震荡。她很快就意识到她们离得太近了,退意涌上颅脑,脚跟却无一寸让步,“这是我吗?”
北堂岑感到有些亏心,肌肉收缩,腺体分泌,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已,她知道那是锡林给她打来今夜的最后一个电话。但仍然,她还是问“这难道不是我吗?”
“回去吧。天晚了,你开车当心。”
边峦将画稿抽走,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揉成一团,而是压在台灯底下。北堂岑可能已经有了答案。
“你怎么不说想我?”
她想不通,“如果不说想我,你要对我说什么?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吗?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边峦诚知爱情这玩意儿让人心碎,拿得起放不下更是死皮赖脸、欺行霸市。可是他怎么会不想念岑儿?前几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在终于得以喘息,足够从情绪中抽身而退,他才有了不想岑儿的时候。
“这对你没有好处。”
边峦皱着眉下了逐客令。岑儿盛名豪奢,家庭和睦,已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在各个方面都如此圆满,先生贤惠,儿子贴心,与政商界名流交往时自然显得卓越非凡。边峦是见过齐寅的,仪态端正,落落大方,笑容亲和友善。他亦是个理想中的人夫,是岑儿名誉和美德的标榜,地位与身份的象征,也是她价值高昂、金光闪闪的装饰。为了少年时候那些毫无根由、不经衡量的爱意,没道理授人以柄,任由半生清誉流进下水道。不是吗?
“那什么对我有好处?”
北堂岑俯下身,把自己合进边峦臂弯的弧度。将斑儿照料到三岁,边峦就离开了。斑儿今年八岁,早已习惯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但北堂岑这位新生的母亲显然还需要安抚奶嘴。她对边峦太依恋了,不在边峦脱离家庭的决定上置喙是她能忍痛做出最大的退让。尽管已不是孩子,但边峦的离去仍然让她感到被忽视,“难道那些外物都最重要,只有我不重要吗?”
早在看到那辆suV的时候他就应该警惕,岑儿在爱护和关心中长大,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总将出游时的合影给他:站位总是固定,罗姨和妈妈站在后面,岑儿在罗姨前面,抱着斑儿,齐寅站在她左侧。而妈妈跟前、岑儿右手边,那位置始终空着。
他早已不是家庭成员。妈妈的身体是在孕育他之后才变得不如从前,因此影响晋升,不得不从正大军区行政大校的位置上病退。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生下的竟然是个不女不男的怪胎。医生说过,因为怀的是男孩儿,男孩儿体内的活性氧会破坏母体其她的氧分子,母亲的免疫力下降,升高了并症的可能性。如果怀的是女孩儿就好了,女孩儿体内的抗氧化物质更多,身体代谢加快,细胞膜受到的损伤会减少,孕期炎症的概率也会降低。
如果仅是因为和妈妈关系紧张,边峦或许还能容忍自己继续留在这个家,毕竟他早就习惯。然而真正摧逼他离开的是斑儿的出生。妊娠早期母体雌激素过多所造成的畸形尽管有一定的遗传学风险,但小到能够忽略不计,在做过全套检查之后,岑儿和他都确信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实际上边峦始终希望斑儿是个女孩儿,能缓解岑儿将面对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他看见岑儿怀里抱着浅蓝色波点的襁褓从产房里推出来。
旧事重演,连环诅咒。原本不该这样的,既定的事实和他的憧憬间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边峦总是在想,如果是个女孩儿,岑儿会不会恢复得更快、更好?如果是个女孩儿,会不会就没那么疼?她怀孕时也不会那样频繁地孕吐,在孕晚期彻夜难眠。边峦将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算在自己头上——尽管这实在没道理。怀孕生产都是过鬼门,差别无非十之八九,并不存在明晰的分水岭。但他仍然埋怨自己招不来女儿,在伤害了妈妈之后又伤害岑儿。边峦对此深感自责,他永远都不能真的原谅自己。和岑儿之间那些好回忆、好时光都变成利刃扎进他心窝,他没办法留下,沉重的不配得感压得他无法喘息。斑儿会说话的那年,她们表面上是多么幸福又和谐的五口之家,然而绝境求存的本能告诉边峦一定要离开。去异国他乡,去绝无一人能将他认出来的地方。
“你说得我都快后悔了。”
边峦抚上北堂岑硬直的脊背,“你说得就像我以爱你之名,行害你之事。我的本意不是那样。你知道我是希望你过得好…我以为没有我,你们都能过得好。”
他始终在回忆,在怀念,在后悔,强迫自己出逃。但是他从来就没有释怀过。
这是出轨,是偷情。是一旦付诸实践,就绝无可能篡改的事实。然而北堂岑还是这么做了。她全然清醒,既没有酒醉昏昏,也没有邪火上头。她深知此事绝无可能被轻松揭过,风浪席卷海面,无人能够幸存。她不会欺瞒齐寅,否则那是对他的不公义,她在几个霎时已然幻想了不下百余种恶果,却没想到坦白的措辞。于是她干脆拒绝忧虑明日之事,只由衷地希望夜晚能够再漫长一些,重逢永不结束,离别永不开始。
书桌前一小盏台灯,映出北堂岑肌骨的走向,充满韵律的线条在起伏间展露不可理喻的柔情。混沌迭色,沉沉浮浮,撕开塑封包装的‘嘶啦’一声俨如拉开大幕。边峦知道有什么要生,却不知是什么,遂主动地撑起上身,脊背紧贴床头,搂住了岑儿的双腿。十指陷进皮肉的坦途,她的胸怀悍然压下,手臂撑住墙体,边峦模模糊糊扫见她侧腹一处窦道相连的贯通伤——弹片所致的多组织复合损伤,特种指挥部的历史遗留——在晨浴过后永远携着广藿的一点涩香,那可以缓减她的妊娠呕吐。边峦很难不去联想广藿的花语:忠贞与信任。破釜沉舟的东方情怀,在困苦中亦能维持生命的磅礴力量。
事实上北堂岑很见不得边峦自视畸零,艰深得令人费解。二十多年前她跟随母亲离开都总部,派驻往平州正大军区的哨所前站,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边峦。平时保后勤,战时保打赢是总部一贯的宗旨,母亲从不留守,而是不停地往前推进。平州的生活经历铸就了北堂岑,她的灵魂是铁的颜色,她将坚持永不妥协。自怨自艾从来都不是北堂岑的人生选项,她也顶见不惯边峦跟她来这一套。她们是半兄妹,是半妻夫,打断骨头连着筋。北堂岑从不挑剔齐寅的性格,但她就是挑剔边峦的,因为边峦才是那个与她联系更紧密的人。
厚重的恩遇浇筑而下,边峦眼中呈现一场逆转着的、倒退的分娩。岑儿吻他,在他肩颈又舔又咬,吞下联结着他生命的脐带,几欲重塑他的身体。他感到有股潜藏的力量在岑儿体内运作翻涌如海潮。他穿过拂晓的红日和苍绿的松涛,穿过阳光与景观的通道,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她的怀抱和身体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被碾碎,边峦害怕裸露,可岑儿偏偏要这样将他制服,指尖顺着水色黏腻的交合部位探入那方窄门,态度强硬地侵入他柔软的内核。情爱太浅薄,没办法涵盖她们之间所有的情愫,边峦握住她形状趁手的肩骨,承托着她筋肉绵密的脊背。
如今日这般的情节在往后务必还会上演,岑儿求知若渴,未能抽丝剥茧地理个清楚,她绝不放弃。肉体相贴、水乳交融时,过往所有的岁月都被挤得粉碎。这分明地悖德,然而在暗室中却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又名副其实。
直到强光照进眼睛,映出真正重要的事。边峦听见北堂岑的吐息,感受到她呼出的风。这风弥漫在天地间化为空气,曾与他携轻装穿行在世界的每个隐秘角落。她二人以一种堪比烈火的迅猛之势团聚,无论遥远有多遥远,遥远总有遥远的边界。所有的隔阂消失不见,在钢筋水泥与蒸汽热的时代之前,在旱涝急转与疫病横行的时代之前,打破遥远的边界或许只需要一场交媾,横陈的肉体不分彼此,引燃逃逸出夜晚的一小片朝阳。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解构。”
边峦搂着北堂岑的身腰,肌肉紧实,相当柔韧,像哪位艺术巨匠遗落的手稿。腰方肌位于腰椎侧方深层,近似长方形。髂肌…在胯骨上方。竖棘肌,胸腰筋膜浅层——筋膜结节被揉出细碎的弹响,北堂岑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躲闪的动作是条件反射,“要说什么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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