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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己饥己溺定王斥弟知疼着热义女奉母(第1页)

  “齐锡林啊齐锡林,我看你真是有点儿癫了。”

  引灯将房门打开,定王拔脚便进屋,直冲东暖阁的神龛,一把揪住了齐寅,“天底下没有活人给死人让路的道理,弟妹挪回府里来,你不拿大红尺头给近侍裁衣服化煞,你还要到年初五除服?她是好性,锡林,否则她就休了你抬个新的冲喜了,懂么?”

  姬四就最避讳这种事。生完小莲花快一年多,她偶感风寒,病倒在床上,那段时间她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先是院角两排玉簪开白花,她觉得不是好兆头,命人统统掐了,后来瞧见为她侍疾的年轻长仆,粉红绣衣里穿着象牙白的绢縼儿,登时怒不可遏。搞什么名堂?府里穿不起染颜色的衣服了,这不是咒她死是什么?遂把人一顿好打,拉到庄子里或配或卖,这辈子不准他回来。最后连小莲花用的尿布,姬四这个当娘的都见不得,晾在院子里,就好比出殡的幡子一样。她让人全摘了,要么用铜火斗熨干,要么穿完就扔,总归不准挂起来,这个府里头上上下下一点儿白颜色的东西都不准有,即便是做饭用的盐巴,也必须用甜菜给她染成红的。

  “可那到底是我爹,你让我怎么办?”

齐寅将自己的袖角从姬四手中摘出来,目光依次扫过跟在她身后的梅婴和其他长仆,连生气都无力,“这是我家的内宅,姐姐你进来做什么?”

  “哼,我进来。”

姬日妍掏了绢帕擦手,斜倚着明窗揩抹杯盏,自己倒茶“我进来的机会多。弟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抬你回王府大归,还是得进来。这会儿提前认认路怎么了?”

  “你说得什么话?”

齐寅刚一皱眉,想要上前,姬四已抬手将茶杯摔碎在他的脚边。王姎怒容满面,齐先生也不敢再吭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喉头哽动半晌,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梅婴只好打圆场,跪在地上收拾瓷片,安慰道“碎碎平安,先生,碎碎平安。”

  “肃使赴宴路上顺便过来看看弟妹,在前院坐了会儿。她前段日子怎么了,你自己问。”

姬日妍敲敲桌子,浑是幅不耐烦的神色,梅婴沏了一盏小青柑端上来,她喝两口,压住了心头火“弟妹说你最近伤心,所以不出来走动,但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能不清楚你么?什么叫伤心?你这不叫伤心,叫没脸见人。你定然觉得自己有这么个爹,这么个表姐,在家主的跟前已十分抬不起头,你亲手烹调的饭菜,她吃不了两口,你是通身上下一点可取之处也无,配当个什么侯夫婿?”

  怎么不是这个话?齐寅在桌前坐下,出很轻微的叹息。他两眼空空,心里有种平静的哀感,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忠于家主,他已经配出去了,就要把妇家放在位,可那到底是他的父亲,即使消亡得如同残红落入山涧那般飘轻,他也应该尽一尽长男的本分。顾此失彼实是人生的常态,他原本就不是个多精明强干的男子,于此事上定然不能免俗。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家主看到御诏以后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你说她不晓得从前你们背地里的勾当,我是不相信的,只是没必要拆破那层窗户纸。但若要我真的和父亲、和母家一刀两断,我做不到。就到初五,到初五就结束了,我和老郡公再没什么瓜葛,也不由着你们齐家的摆弄,往后我干干净净是她的人,不必要姐姐你如此费心。”

  “不是我说你,锡林,已是配出去的人了,你自己的那点私事早都不重要。”

姬日妍有些被他气乐了,“你不要把顺序颠倒。是太阳先升起来,公鸡才打鸣。我的表兄弟多得很呢,这侯夫婿的位置是平白便宜你,实际上换了谁都没差,无非是你爹的膝下多个义男,我多个义弟——但说实话,正度是个好卿娘,彼时她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人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你配了她,这是疼你,你真应该给姐姐磕个头,好好感恩戴德,知道么?”

  “况且最开始选你,就是因为你好拿捏,容易掌控,也省事儿,这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卿卿我我,并没有别的。你小时候难道不盼着早日配出去,脱离老郡公的辖制么?当了侯夫婿也是一样,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守不守、要不要给死爹尽孝的,是你这会儿先该考虑的问题吗?”

姬日妍摆弄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哈了口气,在前襟擦拭着。雕花窗棂的阴影投射在栽绒毯上,阴阳分割,齐寅坐在一片明媚的光晕中,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尽然是祥和的乳白色。可惜他生得好样貌,性格也温驯,怎么脑子总是转不过来弯呢?

  “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北堂是个病人。她前段时间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精力想着你家里什么公公爹爹,三翁六舅的事情么?你倒不想着她有多难捱,理所应当地觉得是她嫌恶你了,她不想看见函谷郡公的儿子、定王的表弟,所以你就龟缩在这院子里,准备守到初五以后再出去见她,不管她与你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得不复从前,你都死心塌地跟着。”

姬日妍抬起头,厌烦地指了一圈儿,“你这儿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锡林,能不能别自作多情?她就是单纯不想看到你这幅委屈详实,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也别往人身上赖,谁在病中都想看些欣欣向荣的好颜色,你成天精神萎靡,在旧事里辗转徘徊,她不见你,同旁人无关。这要是搁在王府,大好的日子,本王要借着喜气整一整精神,阖府上下都得穿红,搭台唱戏,舞狮杂耍,热热闹闹地为本王荡晦。配到王府来,是本王的人,要尽忠尽孝,都得尽在本王的跟前。本王好端端地活着,别说死个被赶回母家的出夫爹,就是娘死了,我看谁敢守!”

  那天齐寅换下丧服,沐浴焚香,拿着菜单和戏单去外书房找家主的时候,北堂岑正靠着明窗,用绒毯蒙着脸躺在边峦怀里,拨弄着他袖口针脚细密的绣花,出一阵阵细碎却恼人的轻响。那是她情绪的延伸,像条躁动不安的尾巴,甩来甩去。边峦替她梳头,将擀毡的尾分开,抹一点油。

  她们二人亲密无间,气氛是那样安详、和缓,以至于齐寅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他轻手轻脚走到炕前,倚着凭几和家主说话。她带听不听地哼着,连绒毯都不掀一下。齐寅见家主兴致不高,遂把除夕宴的菜单报给她听,往常家主对吃饭最上心了,他真希望家主能感兴趣,多说两句。

  咬春的配菜多是物,家主现在有些忌口,他打算换成十样锦。拌过以后点上香油,往常家主是很爱吃的。军娘们大都喜欢浓烈些的口味,不放辣椒的火锅没滋没味,不过西乡关那边送来毛辣果,用盐和酒腌好了,可以熬酸汤。他煮了一小锅,想请家主先尝。他说到这儿,北堂岑终于将盖着脸的绒毯扯落,被阳光刺激得略眯一眯眼。梅婴捧着茶盘进来,齐寅夹了两片牛肉,铺在汤匙里,盖上一层白菜心,喂到北堂岑嘴边。

  ‘锡林。’她别开脸,靠在软枕上,两眼望着窗外。阳光在她前额跃动,她的皮肤呈现出纯净的蜜色,尽管刻痕深凿,齐寅却还是觉得她此时柔和、安稳,像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我不太想…’她沉默片刻,像是斟酌着用词,最终也没有解释,只是将自己埋进边峦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须臾都不肯松开,说‘你回去吧,好吗?’

  有种说不上来的脆弱感萦绕着她,心情低落,语气和缓。有那么一两秒,齐寅担心她像雪片般委顿于无物,如风中的晚樱,在顷刻之间撒手人寰。然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齐寅觉得自己可笑,胡思乱想什么呢,毕竟是正度,顽强地就像夹缝中求存的野草。正度不会的。

  自始至终,齐寅都相信她很快就能复元,这于她来说已是再小不过的伤——甚至算不得伤,只是康复愈合的过程。

  “什么叫自身难保?”

  那是齐寅视线中的盲点,一个内宅男眷,自然无法看穿姎妇的心思。姬四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不答,拧身往外走。若非肃使进宫途中路过大将军府,顺道儿来探望弟妹,她也瞧不出任何异常。佳珲说北堂在经期,坏的情绪如同浪潮,她难以自持,自那天以后断绝饮食,很快就病骨支离,垂毙殆尽,空猗对此有所预见,竭力打破了她身上的枷锁,她因此才没有被恶神拖入深渊。姬日妍原本在笑,半信半疑地望向弟妹,却现一种罕有的情绪正迅地蔓延在她的五官之间,姬四辨认出来,那是窘迫与难堪。短暂的错愕后,她意识到佳珲没有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痛苦的回忆呛进喉管,淹溺肺叶,北堂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着仰躺。生命逐渐流逝,竟无一个人现,众目睽睽之下,她仍然思郁而致溺水——就像当年的容姃。

  如果没有空猗捞她,她真的会死掉。那条腿勾动了她久违的悲伤和失落,分明是康复好转的过程,却与病痛那样相似,她很难不误会自己连健康都失去了。清晨醒过来,又是烦闷而无所事事的一天,她摸到自己来月经的那一刻真好似迎头痛击。那是双沾满鲜血的手,玩伴、同袍、母亲与孩子,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双手中失去,只有血液在皮肤上留下生命最后的余热,剧烈而无望地冲刷过她的掌心,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归于冷寂。

  彼时姬日妍切实地感受到正度的疼痛,懊丧地叹了口长气,搂着弟妹的肩膀安抚似的轻拍,感到泪水濡湿眼框。她那时不大介意正度叙述的尸体腐烂过程将她给吓到,毕竟这多少年来,弟妹都只在做收尸这一件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找到距离战火远如天壤的清净之地,试图安葬所有死去的人。

  “我真懒得搭理你。”

姬日妍揉了揉困顿的眉心,抬步走出了青阳院。什么叫自身难保?千头万绪,她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身后的梅婴轻声啜泣着唤“先生”

,在家主跟前始终克制着的泪水夺眶而出,烧红的眼睑酸痛难忍“她们…她们说,家主差点没有了。”

齐寅有些怔住,想撑着绣墩的边沿起身,扶了个空,身子踉跄一下,差点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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